第 2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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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4936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