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5006
  〃聪恕,〃我几乎是恳求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我不爱你,我也不想见你。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使你父母至为痛心,你难道看不出?〃
  〃如果你认识我的话,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湿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脸。
  我倒不是害怕,当着宋家明,当着他父亲,我只觉得无限地尴尬,我拨开他的手。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柏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空。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地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融融,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盘一小盘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