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4961
  懒恕?br />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尺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尺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他答:〃我从不说'我爱你'。我还没遇到我爱的女人。〃
  〃你难道连骗她们都不屑?〃我问。
  〃我是个诚实的人。〃
  〃男人是越来越吝啬了。〃
  〃不,是女人越来越聪明,骗她们也没用。〃男孩说。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说。〃这么早?〃他失望。
  我说:〃迟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谁又会跟谁待一辈子。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嗨,你一定要走吗?〃他还是要问。
  〃当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说。
  〃你叫不到计程车的。〃他警告我。
  〃别担心。〃我微笑。
  我推开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内叫住我。
  〃嘘——〃
  〃我如何再见你?〃他追问,〃你还会不会到红狮酒馆去?〃声音很焦急。
  〃再见。〃我转头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吗?〃他还是那么大声。
  〃再不关上窗,你当心着凉。〃我跟他说。
  我急步走过草地,到大堂门房处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这就是有司机的好处。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个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丹尼斯阮。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可以为我做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没有的?他还可以为我为做些什么服务?我实在不懂得。啊原谅我如此现实。
  司机把我载回家,辛普森太太来开门。她不敢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径自上楼,心中舒畅,适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开出来,只要形势比人强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争的。
  我把自己浸到热水中洗一个浴,然后睡觉。
  一整夜做梦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对我吼叫。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地想:这份日子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地带来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后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电话,说他隔两个星期会来看我。那时刚刚过完圣诞。他在什么地方过节?香港?伦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说:〃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宠说错一句话,便罚她坐三个礼拜的冷宫。这个世界,白痴才说钱没用。
  我才不介意聪恕问:〃你怎么选择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请个大学博士回来,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聪恕是那种穷人没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妈的翻版男性玛丽安东奈,可惜聪恕永远没有机会上断头台。
  晚上我看电视,他们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几时高兴过,整天看斩头。英国人真野蛮。她母亲安褒琳被她爹斩的头,因为安褒琳不肯离婚。她堂妹苏格兰的玛丽又掉了头。表妹珍格莱又照样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恶梦时一定时常见到一大堆无头鬼跑来跑去。)
  我喜欢珍格莱。如果你到国家博物馆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莱贵女面临刽子手的一大幅油画,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图画给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莱死那年才二十多岁,而且她长得美,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放在断头台上,也许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电视可以看整夜,边喝白酒边看,有一天我会变两百五十磅,得找两个人把我抬着走。
  我伸个懒腰。最好是八人大轿,只有正式迸门,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资格坐八人轿。
  我上床睡觉,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挡。
  我睡觉怕冷,从来没有开窗的习惯,连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以电毯裹身,而且非常惊觉。即使服安眠药还是不能一觉到天亮。
  这是第六感觉,半夜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浑身寒毛竖立,我睁开眼睛。但是我没有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这种新闻在报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经太多。我希望枕头底下有一把枪。
  我不敢动,不敢声张。
  他想怎么样?我的冷汗满满一额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子有最好的防盗设备,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钟响,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三十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实说,我害怕得疯了。他忽然掉过头,向我床边走过来,我忍不住自床上跃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里忽然十分的平静。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挣扎,他比我还害怕。我不要帮助他杀死我。我平静躺在床上。
  那人轻轻地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毯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的。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楼。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儿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