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4873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