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5-13 11:49      字数:4928
  第一章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奥·亨利的〃绿门〃——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耻。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吟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一个人有两个心。
  〃我们睡一会儿。〃我掏出一粒安眠药放进嘴里。
  〃服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种小事。
  〃真没想到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裤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到门口就累垮了,整张脸挂下来。我想如果我拥有勖聪慧一半的那么多,我也可以像她那么愉快。
  我长长地按铃。老妈来开门。
  我疲倦地说:〃嗨,老妈。〃坐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她开口,〃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到欧洲逛?〃
  〃我想念你,妈妈。〃我说,〃你或许不相信,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老妈眼泪流下来。〃女儿。〃
  〃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
  哭完一场之后我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与老妈在一起吃饭盒。我细细打量她,她也细细打量我。我说:〃妈妈你眼睛后有皱纹。〃
  〃四十岁。〃老妈放下筷子,〃还想怎么样?我年年身材维持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瞧你那样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节食,立刻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妈妈。
  〃快乐吗?〃老妈问。
  我耸耸肩,〃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二十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题?〃
  〃男朋友呢?〃她问,〃还是那个?〃
  〃你总是喜欢问这种事。〃我低头吃饭,〃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爷,你看报纸也就晓得。〃
  〃我倒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忽然郑重地说。
  我抬起头,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不寻常。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什么事?〃我问。〃爹又要结婚?〃
  〃不是他,是我。〃
  我缓缓吸进一口气,站起来,〃你!姜咏丽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结婚。〃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我坐下来。那盒扬州炒饭就此塞在我的胸口中,像块花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我哀伤地问,〃妈妈,你己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人家是人老珠黄,女儿,我是什么?能够再嫁一次,能够有机会多错一次简直是荣幸。〃老妈面不改容,〃他是个澳洲人,四十八岁,在奥克兰略有产业,离婚已五年,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不知道澳洲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为什么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为什么?〃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缝流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床,中环的蠢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他知道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避开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大跳,急急忙忙避开。奇怪,当初脱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后,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药吞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熟。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的时候,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都没有。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