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公主站记      更新:2021-05-09 17:59      字数:4863
  侠和叶平时很孝顺老人,既然老人不下山,他们只好铁下心肠呆在山顶上。他
  们先是挖野山薯充饥,野山薯挖完了,就剥树皮吃草根,这些都吃完了,他们就吃
  白土。叶想自己死了不足惜,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小孩。小孩们吃白土的时候,眼睛
  一鼓一鼓地,白眼仁填满眼眶,比吞毒药还难看。叶想与其让小孩受罪,不如毒死
  他们。但他们死了,谁来给我们养老?干脆我们也死算了。我们死了,谁来养爹妈?
  要死,不如全家一起死。
  一天,叶采集满满一背篓蘑菇。蘑菇的颜色五花八门。蘑菇长得很肥壮。全家
  人为叶的收获而高兴,他们想终于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餐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蘑菇
  有毒,只有叶知道。叶煮熟那些有毒的蘑菇,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揉着他胀
  的肚子,满足地睡去。但是他们一睡下就再也没爬起来。叶只喝了一口汤,所以她
  还好好地活着。第二天早上,当叶发现亲人们都死去时,她开始感到后悔,后悔自
  己没有跟他们一同上天。叶相信人有灵魂,人死后灵魂可以升天。叶想现在爹妈、
  儿女以及侠的灵魂就站在天上,看着我。是我毒死了他们,我有罪。于是叶也吃下
  两大碗毒蘑菇。大约中午时分,叶倒地身亡。
  在叶倒下去的地方,后来长了一棵树,那棵树越长越高。每天中午,那棵树的
  根部就会升起一缕白烟。传说那是叶的头发,它由青变白,愈飘愈高。那个叫叶的
  女人,沿着她的头发往上爬,她一心一意要爬到天上去追赶她的亲人。每天中午,
  我都坐在我现在坐着的石头上,看叶的头发盘旋而上。有时,她的头发梳理得十分
  整齐,有时,她的头发盘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有风的日子里,她的头发会被吹乱。
  我们走走停停,到达玉兰山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玉兰山和它周围的山峰,
  被黑夜连成一片。站在山上,我仿如站在平地,那些深谷高山不复存在。我看到一
  盏、两盏、三盏……无数盏灯火,狗吠声从灯火之下传出,风穿行在空隙里。山上
  的风比较凉爽而且猛烈。
  刘露很快被一群姑娘围住。那些姑娘大都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她们不时向我们
  张望,像是揣度我们的来意。有人甚至对着我和孙科叫姐夫、妹夫,好像我们其中
  有一个,必定是刘露的丈夫无疑。
  我和孙科同时注意到了刘芳。她默默地走进走出,为我们做饭、倒水、铺床。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手里面始终端着一盏煤油灯,她要借助煤油灯来照明。我发现
  煤油灯没有灯罩,风把灯苗吹弯压倒,但风一停那火苗立即垂直起来。火苗像一根
  潮湿的蛇信子,在刘芳的眼皮下晃动,她的脸庞被灯苗映红,眉毛险些被灯苗烧焦。
  公正地说,刘芳比刘露要漂亮十倍。孙科不停地用言语惹她,她一言不发,偶尔抿
  嘴微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说孙科,你别费口舌了,她是个哑巴。孙科
  说她真的是个哑巴?我们找刘露来问一问。
  这时,我们才发现刘露已不在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她和那群姑娘悄悄地溜出
  去了。刘露的父亲和母亲仍然坐在堂屋的一角,他门正在灯光下砍猪菜。孙科轻声
  对我说,我问谁能够使刘芳开口说话,谁就可以打她的主意。我说好。
  其实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能使刘芳开口。我们坐到深夜,刘芳的父亲和母亲
  先睡了,屋里只剩下我、孙科和刘芳。煤油灯在我们之间无声地燃烧,偶尔扑闪一
  下。刘芳像是跟我们赌气,坐在离我们三米远的地方,双手不停地卷她的衣角,目
  光落在她的手上。孙科说刘芳,你只要说一句话。我们就去睡觉。你这是何苦呢?
  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陪我们坐着,明天你还要劳动。要不你先睡,我们还想坐一
  会。
  刘芳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依然默默地坐着。我知道玉兰山上的人很好客,只要
  客人不休息,总会有一位主人陪着你坐。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人类的声音完全彻
  底地消失了,动物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响亮起来。屋外像跑过一群野马。虫子的鸣
  唱像潮水漫过我的脚面、膝界、胸膛,淹没我的头顶。刘芳的母亲不时从睡梦中传
  出两声提示。她说刘芳,怎么还不带客人去休息,天快亮了。
  我看见倦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刘芳的脸庞,她的眼皮重重地合上,头慢慢地低下。
  她像是再也抵挡不住睡意的袭击,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说你们,谁先洗澡?我说我
  先洗。
  刘芳擎着煤油灯,把我领到门外的一口井边。她告诉我衣服放在什么地方,我
  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然后退到离我十步之外的地点,用两只手小心护卫那一柱灯苗。
  我说你可以回屋里去了,我不需要照明。她不回答我,仍然站在那里,双脚不断跺
  动。我看见木盆里已装着一盆清水,那是刘芳事先从井里打出来的。我把水弄得稀
  里哗啦地响,以便引起刘芳的注意。但我发现刘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双手上
  那簇红红的灯苗。
  我洗完之后轮到孙科洗。我想孙科不会安分守己的。我刚这么想着,井边就传
  来一声脆响,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响声。我看见刘芳神色慌张地跑进屋来,衣服上湿
  了一大片水。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什么,我不小心把煤油灯打破了。
  晚上我和孙科睡在一起。我审问孙科,是不是在井边动手动脚,把刘芳吓跑了。
  孙科不正面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我要干掉她。我在孙科的誓言中睡去。第二天
  早上,我被蚊虫一样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我看见刘芳的父亲站在我们的床头,他
  和孙科每人手里捏着一支香烟。我听到刘芳的父亲说,刘芳她已经订婚了。
  刘芳订婚的消息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溜下床跑到井边洗脸。我从井底吊起一桶
  水,然后把脸埋进桶里。埋了大约半分钟,我抬起头,清凉的水珠沿着我的下巴滴
  落。我正准备用手抹脸,一条崭新的毛巾递到我的眼前,我看见捏着毛巾的五根细
  嫩的手指、细长的手臂以及两个浅浅的酒窝。我接过毛巾,她又递过来一块香皂。
  我朝她微笑,她也朝我微笑。我说你订婚啦?是你爹说的。她低下头无声地走开。
  洗完脸,我站在井边往青石山方向遥望,青石山尽收眼底。四五户人家的屋顶
  升起四五柱炊烟,几个人和几头牛马在山上无声地挪动。密林深处农民垦出了一块
  又一块玉米地,现在玉米地一片金黄,它们像打在青石山上的补丁。一阵马蹄声惊
  醒我的遥望,我回头看见刘芳的父亲刘国良,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公马来到井边。那
  马朝我洗脸的木桶唤了嗅,并不饮我留在木桶里的洗脸水。刘国良把桶里的水全倒
  到他的脚背上,重新打起一桶。马的脖子突然伸长,它的嘴巴沉入清水里,两只耳
  朵警觉地竖立,喉咙缓慢地蠕动。它的鬃毛在山风吹拂下猎猎飘扬,呈现出一种奔
  跑的姿态。我对刘国良说,刘伯,你们为什么住在这么高的山上?
  刘国良蹲在马肚下,卷了一支烟,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两根才把火柴划
  燃。他狠狠地吸一口烟,烟头的火通红明亮,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喷出,像青石
  山上的一柱柱炊烟,轻盈地飘过他的头顶。
  他说从前青石山和玉兰山上都没有人住,山上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我的
  爷和他的弟逃难逃到了山下。那时方圆几百里地荒无人烟。我爷对他弟说,这里有
  这么好的地,我们就在这安家吧。他弟说这么多的地啊。我爷说现在我们两家人开
  始爬山,爬得越高越好,今后凡是那一个在山上安了家,他家能够看得到的地方,
  就是他的地盘,土地归他所有。我爷说完,他的弟和他抬头看山,他们的头顶上尽
  是厚厚的树叶,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哪一座山高哪一座山低。
  从此他们兄弟一人朝着一个方向,永远分手了。我爷选择了玉兰山,他弟选择
  了青石山。当他们都爬上山顶安居乐业之后,他们还不知道对方住在哪一座山上。
  有一天,我爷发现青石山上的密林里,升起一柱烟,他才知道他的弟住在对面的山
  上。他的弟没有他爬得高,我爷常常流露出一种胜利的欢喜。后来愈来愈多的逃难
  人拥进深山,树木一根一根地倒下,土地愈挖愈宽房屋愈建愈多。青石山上的茅屋
  一幢又一幢地从树林里冒出来,我爷不知道那一幢是他弟弟的。我们看得见他弟弟
  们的生活,而他弟弟们从来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也许他们认为,他们住的
  地方是最高的地方呢。
  枣红马饮饱了井水,把它湿漉漉的嘴搁在刘国良的头上。刘国良翻身上马,那
  马一扬前蹄,奔向弯曲的山路,它绷紧的筋腱像束束燃烧的火苗,在山顶上划出一
  道漂亮的曲线。
  孙科在刘家的大门口摆上一张桌子,然后叼着一支香烟坐在桌子上的后面。由
  我用毛笔抄写的那张白纸,从桌子边沿垂下来,上面写着:
  诚招女工
  几愿意到熊掌餐馆工作的女工,请带上身份证到此登记。女工一旦被录用,每
  月可领到200元工资,包吃包住。
  一群姑娘拥到桌子边,她们你推我操,但没有一个人敢登记。孙科口沫横飞向
  她们描绘城市的好处。孙科说你们想不想看电视?姑娘们说想。孙科说想不想跳舞
  穿漂亮的衣服?一个名叫朱莲的姑娘说,那得花钱。孙科把手一挥,说这些都不用
  花钱。你们到了城市,自然有人给你们买好吃的买好穿的。姑娘们产生了疑虑,她
  们说有这么好呀?孙科说不信你们可以问刘露。
  姑娘们眼睛望着眼睛,她们好像不太相信这个世界,有孙科描述的那么美好。
  朱莲犹豫了了下,抓起笔填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孙科说你的字写得不错,
  读过书?朱莲说只读完初中。孙科摇摇头说可惜,如果是在城市,你早考上大学了。
  朱莲说我们没有那样的命。
  朱莲正说着我们没有那样的命,她的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喊声。有人说朱
  莲快跑,你爹找你来啦。朱莲转身欲跑,被她爹一把抓住。她爹先抓住她的衣襟,
  再抓住她的手臂和头发。她爹满脸怒火,一只手拖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拧住她的耳
  朵。朱莲面对着孙科一步一步地后退,五官扭曲喊声雷动。她爹说你这个贱货,不
  在家好好孝敬爹妈,想偷偷地跑走,爹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的命在山上,你就
  别痴心妄想了。她多一边拖着她往回走,一边开导她。朱莲的双脚已经跟不上她爹
  的步伐,两只脚在地上拖出两道印子。
  孙科从桌子后面跳出来,他一把捏住朱莲爹的手,说如果你让她走,每月我给
  她三百元工资。孙科说着从口袋掏出三张面值百元的人民币,塞到朱莲爹的手上。
  孙科说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先付给你。
  朱莲爹的手松开了,他拿着三张钞票在阳光下照了照,然后往上面吐一泡口水。
  他说我不稀罕。他把钱摔在地上,继续拖着朱莲往回走。孙科面对他的背影扬起拳
  头。我及时抱住孙科。孙科说别管我,我要揍他。我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
  由于闹了一场不愉快,姑娘们都悄悄地散开。太阳开始西偏,照到我和孙科坐
  着的地方。我们把桌子往屋里移了一步,便坐在桌子边继续聊天。刘露陪着我们。
  刘芳从厨房端出三杯茶,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一杯。孙科抬手在刘芳的脸上摸了一把,
  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下山?刘芳的脸突然发红变紫,她朝刘露偷偷地瞥一眼,扬手
  打了一下孙科摸她的那只手。孙科的手缩回来,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杯滚落在地
  上,碎成两瓣。刘露说姐,你怎么能够这样。刘芳说他摸我。刘露说摸一下又不痛,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是老板。
  等刘芳回到屋里,刘露才告诉我们,她的姐已经订婚了。当初下山的时候,父
  母本来是想让她下的,但肖家,就是她姐的男朋友家一千个不答应。他们说如果让
  刘芳下山去赚钱,如果她不回来了,刘家就必须把刘露嫁给肖家。据刘露说肖家的
  人很凶,刘露根本瞧不起他们。刘露最后对她姐说,还是你自己嫁给肖刚吧,我下
  山算了。就这样刘芳留在家里,刘露跟着她的亲戚到达了我和孙科居住的城市。
  孙科把招女工的事丢给我和刘露,自己却成天跟在刘芳的身后转。除了刘芳上
  厕所他不跟以外,其余的时间他寸步不离刘芳。他像刘芳的影子,他被刘芳搞得神
  魂颠倒。刘露对孙科的举动十分反感,她对我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我说我
  怎么不好了?刘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