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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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儿 更新:2021-02-17 11:29 字数:4773
如今正逢秋季,小轩四面原本通透的明窗俱垂了层层竹帘下来遮风,只有轩口这边的竹帘半卷,外面站了一个青衣侍婢,说是侍婢,却不像武德侯府那样多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看年纪怎么也有三十余岁了,却还是未出阁的装束,见到苏如绘走近,微微露个笑脸,欠身行礼道:“苏小姐!”
“你是……窈娘?”苏如绘却是认得这侍婢,只不过看她模样有点吃不准,犹豫了一会才试探的道,“是窈娘吧?我记得窕娘身量略高一些。”
“苏小姐真是好记性,就那么两个月便把我们姐妹分清楚了。”这叫窈娘的侍婢闻言笑意加深,伸手打起帘子,轻声道:“窕娘她正在替先生研墨,小姐自进去吧。”
“你留在外面。”苏如绘一点头,对紫染道,“跟着窈娘就是。”
“是!”紫染被苏如绘这一路晾过来早已是忐忑得不行,这会听到苏如绘和自己说话,知道算是揭过去了,顿松了口气,赶紧应道。
苏如绘独自踏入轩中,季虽入秋,但还未凉到需要炭盆的地步,不过轩里显然刚刚焚过香,味道素淡,苏如绘记得这是师傅薛紫暗喜欢的安息香,传说能够静心凝神,轩口进去过了一暗一明堂,便见通明的轩堂中,寥寥放了几件东西,正中是一张乌木长几,几上列着笔墨纸砚,角上还放了一盆兰草,一主一仆,正在背对着苏如绘,站在几旁。
那仆人装束,与门口的窈娘一般无二,正是窈娘的双生姊妹,名唤窕娘,只是比窈娘略高几分。另一人的身量却比窕娘还要高一些,从后面看去,薛紫暗穿着一件玄色深衣,因薛白已经去世,所以衣缘简素,玄衣下露出一截襦裙,拖在乌木几的阴影里,仿佛是雪青之色,又仿佛靛蓝之色,上面并无华彩。
女史身形修长,不腴不瘦,乌发只随意挽就一个倾云髻,层层向后倾倒,对插一双珊瑚雕琢的步摇,步摇上坠下的珠子却是水精石。
苏如绘见师傅似在作画,不敢打扰,放轻了脚步绕到几旁,却见几上铺着一张一尺来阔的宣纸,一副秋白行客争渡图已经画了个轮廓。薛紫暗察觉到她的到来,也没停笔,一直将画中的一片蒹葭着色毕,这才搁下笔,在窕娘捧来的水里浣着手,苏如绘忙拿过一旁干净的白帕奉上,让薛紫暗擦干手,这才温言道:“你身子好了?”
薛紫暗此刻年已过四旬,她少年成名,才名冠帝都时比苏如绘现在也才大不了两岁,这中间二十余年盛名不倒,实为古往今来难得的奇女子。薛紫暗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色,只能算清秀,但眉宇之间的书卷清气,与被诗书浸染的馥郁华彩浸润出的那种如珠如玉般的气度,却是无人能及。
如今大雍的正宫娘娘周皇后,同样出身清流,周之子的父亲周皋,曾与薛白并称文林,号为薛周。周皇后未进宫时,也曾被誉为帝都才女,一度隐隐被拿来和薛紫暗相比,不过苏如绘先见了薛紫暗,再复见到周后时,却实在看不出来那位皇后,与才女之间有什么关系。
而且周皇后从入宫起,竟是没再有过一句半句诗文流传出来。
“劳师傅惦记,徒儿其实早就好了,只是想在家里多赖几天,才一直拖着,昨儿余院正来过,实在没法子才认了。”苏如绘在薛紫暗面前一向不说谎,大大方方的把自己欺君之罪摊开道,“太后许了我十天后回宫,恰好昨天顾师兄登门,便请教了师兄,说这会可以来拜访师傅。”
“我虽推辞不见客,不过几个至交,还有你、连城总是会见的,无须如此谨慎。”薛紫暗摇了摇头,带着她出了作画的这间明堂,到隔壁落坐,打量着苏如绘道,“连城有时会与我说起你,当初握笔也握不住的小姑娘,倒已经长成这般窈窕淑女了。”
“不敢当师兄惦记。”苏如绘顿时面上一红,“师兄才华横溢,我却是给师傅丢脸的。”
“你这几年在宫里应酬的一些句子,连城有时候也拿给我看过,毕竟只随我学了两个月,也还过得去了。”薛紫暗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薛家虽然也是清流魁首,但和周家却不一样,薛家入仕不多,加上人丁不旺,行事讲究随兴而至,否则也不会教养出薛紫暗这样,及笄就敢以女子之身小看天下才子的女史来。
当初薛紫暗教导苏如绘,是因为却不过关乡侯与薛白之间的面子,不过薛紫暗一生未婚,对聪慧伶俐又生得可爱的小女孩子倒是有几分喜欢的,从前也没人能够请动她教导,所亲近的也不过苏如绘和顾连城这对徒弟,再加上苏如绘只是记名弟子,这要求自然一低再低,何况薛紫暗也知道,苏如绘当初拜在自己门下,所为的不过是取悦皇后罢了,所走之路与自己本不一致,自是不会有更高要求。
但她这么随口一句宽慰,却让苏如绘激动不已,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师傅这几日可是睡得不大好么?”
“你是闻到安息香了吧?”薛紫暗心思灵敏,马上猜到她为什么这么问,解释道,“元生回都叙职,带了一批据说改良过的安息香给我,刚才正在试焚了一支。”
第一百五十九章 顾太一
元生是字,便是长泰初年那位状元郎顾太一,顾太一当初不忿薛紫暗天下无人可嫁之言怒而登门“讨教”,最后却为薛紫暗才华折服,当此之时,顾太一未娶,而薛紫暗未嫁,正是男才女貌,帝都不少人,包括薛白也乐见其成,原本有几家门阀还想招顾太一为婿,见状也纷纷按捺下心思观望。
没想到最后两人却成了君子之交,顾太一在五年后娶了一户诗礼人家的女儿,宦海几度沉浮,大约在苏如绘进宫前一年,外放做了地方大员,到不久前才还都叙职,带些特产来给薛紫暗拜访,也是常事。
不过提到顾太一,很难不让苏如绘想起顾连城,她知道自己这个师傅性似林下,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问道:“说起顾师伯,师傅,师兄倒是凑巧,和师伯同姓。”
顾太一和薛紫暗君子之交,苏如绘是薛紫暗的记名弟子,这声师伯是唤得的,薛紫暗听了,果然并不生气,点头道:“这件事情告诉你也没什么,你的这个师兄,原就是你顾师伯送来的,是他在地方遇刺,一名忠诚属下拼死救护,临终前把自己的独子托付与你师伯,便是连城。”
苏如绘没想到自己一好奇居然还问出了这等隐秘,奇道:“哦?那为何顾师伯不把他留在身边,却要转托师傅?”顾太一出身于洪洲顾氏,也算得上世家大族,他少年得中魁首,妻子又出身诗礼人家,甚是贤惠,加上顾连城之父对他有救命之恩,顾太一又非景遇窘迫养不起一个顾连城,如何会把这救命恩人之后转交给其他人看顾?
“一则是连城天资聪颖,你顾师伯虽然文才不差,但他身为朝廷命官,政务繁忙,无暇详细指点,我却要清闲许多;二则是你这师兄,乃是改姓。”薛紫暗像是早就打算告诉了她一样,淡淡的说道,“他原来姓什么,关系甚大,你也不必多问,甚至连师傅我,其实也不清楚。”
苏如绘何等敏感?立刻便意识到顾连城的身世,只怕不大简单,立刻噤了声,也不奇怪为何自己进宫后才听说到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了。
不过薛紫暗却就着话题说了下去:“你既然提起来,我倒想叮嘱你几句,你是青州苏氏嫡女,日后的皇家妇,不出意外,对这天下大部分女子而言,也是前程远大了。”
“师傅但请吩咐!”苏如绘忙肃然道。
“没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一生恣意,薛家祖训便是万事莫强求,所以也就是一句叮嘱,你若方便便做,不方便就算了,也不必放心上——我膝下无子无女,惟独你和连城两个徒弟,你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我的记名弟子也只你一个。所以日后,你们彼此有了困难,能帮则帮。”薛紫暗虽说是叮嘱,但语气淡淡的,也不甚放心上。
然而苏如绘却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的应了,复道:“师傅,此来,我还想问一些事情。”
“哦?”
“我刚进宫时,曾因犯错,被贬至琼桐宫春生殿,在那里面听到了今上从前一个妃子,封号为樱华的夫人唱过一首诗,似乎在师傅这里看过。”苏如绘才说到这里,已经见薛紫暗皱起眉:“什么诗?”
苏如绘便按着记忆大概将自己听到过的诗句说来,薛紫暗一听“花间弦泠泠”之句,便皱起眉道:“我已经知道了,长泰十六年末,宫中确实曾传来诏令,让我为今上宠妃填词作赋,只是这种应酬我素来不耐,让东极在前面应付,自己带着窈娘和窕娘,从后门去了城外别院暂居!”
“这么说那些句子不是师傅写的?”苏如绘诧异道,“为何师傅这里会有?”
“这事还是要提到元生。”薛紫暗皱眉道,“东极把宫里人打发走后没多久,他恰好前来,听到这个消息,对东极说,今上宠爱樱华夫人,甚至连太后都无可奈何,怕我有麻烦,就借我书房写了几阕辞令,让东极用我的名义送进了宫!只不过,他知我性。子,没敢用我的私印,因此才没传出去!哼,若是让人传言我为了一个因色获宠的宫妃落笔,元生此后也休想登我之门!”
苏如绘露出古怪的神情:“顾师伯居然……居然也能作那等温柔婉转之小调?”
“洪州是江南,江南嘛……”薛紫暗淡淡一笑,历代才女,唱和多婉约,独薛紫暗不然,她的诗画之作,始终一派怡然恬静,与自然同神游,融情入世,却又超然于世。
这种毫无哀戚的胸怀,即使男子中也是难得。这也只有薛家这种世代书香、清流魁首的家族,又沾染了足够多的林下风气,才能够养出这样的女儿。当然,薛白对独女宠爱无比,即使失望于薛家自薛紫暗后不复存世,也未曾逼迫女儿嫁人,而薛家在士林的名声,稀少的人丁,以及薛白所留下的庞大家产,让薛紫暗可以毫无拘束与后顾之忧的过她恣意人生。
因此对被文人传唱得无限旖旎的江南,薛紫暗并不怎么感兴趣。
自然,作出“霜降江南草木凋,碣水西风料峭”又接着“谓忧能伤人,使我心渐老”这等句子的顾太一,还是借着薛紫暗的名头,让薛紫暗多少有些不悦。不过薛紫暗一向散漫,虽觉此事于自己清名有损,但也知道是顾太一替自己考虑,说过便算了。
“师傅可知道樱华夫人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宫里便好奇的紧,这位夫人当初既然那么得今上欢心,怎么说疯就疯了呢?”苏如绘见已经问到了这里,索性拉着师傅的袖子继续问了下去。
其实她在家时也问过父母这樱华夫人之事,这位夫人得幸时,苏如绘还没出生,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苏万海和安氏也没说什么,不管这樱华夫人当初如何盛宠,现在人都疯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打听的,一个不小心折损了苏家的人手反而是个损失。
第一百六十章 顾连理
“宫闱之事,我怎会知晓?”薛紫暗闻言,却是哑然失笑道,“难道你父母不曾告诉过你么?”
“父亲、母亲也不太清楚呢,师傅,我在宫里的时候,总是听见璎华夫人唱曲儿,听宫里的老人说,这位夫人发疯前,连如今的霍贵妃都不及她受宠,就算是疯了,陛下也舍不得她进除华宫,硬是把她留在了琼桐宫里住。”苏如绘转着手里的茶碗笑着道,“那时候我就好奇的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还会唱在师傅这里看到的句子?所以趁着今儿上门来顺口问一问。”
薛紫暗自是摇头不知,苏如绘晓得自己这个师傅为人,她说不知道,那必定就是不知道,倒是有点儿失望,不过转念一想,璎华夫人到底只是长泰废妃,与自己本就没什么必然关系,很不必这样寻根问底。
便转了话题问起薛紫暗这些年来的身体爱好云云,薛紫暗才华过人,也略通医术,擅长养生,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倒不用苏如绘操心她的身体。反过来还被薛紫暗教导了一回养生之说。
师徒正在其乐融融之间,忽然外面的窈娘来报:“先生,苏小姐,顾大人和顾公子来了。”
“哦?元生昨天刚送了安息香过来,今天怎么又登门了?”薛紫暗有点意外的道,苏如绘却问道:“顾公子是师兄么?”
“不是的,是顾大人家的公子。”窈娘笑着看了眼苏如绘,“连城公子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咱们都唤作小公子呢。”
苏如绘点了点头,她知道顾连城作为入室弟子,必定是比自己与师傅更为亲近,这小公子的称呼俨然就是说明顾连城是薛府的小主人了,她不免略有些吃味。
薛紫暗与顾太一是多年挚友,一向随意惯了,这会听到顾太一携子来访,也没动用正厅接待,依旧扫云轩里等着人到。
顾太一阔步而入,这位长泰初年的状元郎比薛紫暗略长几岁,生得天庭饱满,五官端正,面容白皙,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