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5-09 17:51      字数: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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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行深入的心理分析和灵魂探索,运用多种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也是林海音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艺术手法。林海音的许多小说,常常通过“想”、“回忆”、意识流动来叙述故事,表现人物的命运与性格。如《烛芯》,作者以过去和现在交错出现的手法,叙述女主人公元芳的大半生生涯,从抗战前在故乡天津的生活,一直写到现在台湾的新家,其时空跳跃之大,意识流动之活跃,在她的短篇小说里首屈一指。元芳由丈夫俊杰的小别想起二十五年前她与前夫志雄的大别,想起她怎样为了志雄而遭受日本人的拳打脚踢,造成小产,住院也没保住孩子的严重后果,而志雄却在四川另娶了一位抗战夫人;想起来台后他们夫妻三人尴尬而痛苦的生活,以及她和志雄离婚,和俊杰的再婚……通过元芳的意识流动,以及她的沉思与回忆,将大陆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连贯起来,并用台风之夜摇曳不定的烛光点缀场面的交换一一展现,显得真切、细腻、深情。
  在某些篇章里,作者则不采用内心独白或全面解剖心理的方法,而是用暗示,把动作、语言、心理活动三者熔成一片,因为想和做、言和行总是密切相关的。如作者早期小说《迟开的杜鹃》中的亚芳,四十多岁还未婚,当表妹为她介绍男友而请她吃饭时,她这顿饭吃得“不知肉味”,表妹问她为何吃得那样少?作者紧接着写道:
  亚芳用手按住心口,眉头一皱:“这两天胃不舒服。”其实她的胃何尝不舒服,倒是心不舒服了,“她恨不得立即回到宿舍,躺在冰冷的单人床上痛哭一场”;因为眼前这男子,正是她少女时代在大陆拒绝过多次的人啊!这里,表面看来,是神情动作语言的精工细刻,实际上却是逼真细腻的心理描写。通过这些描写,读者不正可以看出她对当年在祖国北方读书和工作生活的留恋,对来台后飘泊凄苦的无奈,以及此刻急于找个归宿的心态。
  有时,每个动作都是说话,每句话都是动作,每句话,每个动作又都是心理活动的印证。如孟珠与许午田相爱后的每一举动、每一段对话,每一缕思念,都暗示两人心理的进展(《孟珠的旅程》)。甚至在没有语言,而且动作很少的场合,心绪的波动也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脸,在默默中,你知道其中的情意
  有多少?
  ——《爱情象把扇子》
  还有什么描写,能如此传神地突出一对恋人定情时甜蜜的心境?
  三
  五六十年代,是林海音创作的丰收期,到六十年代中期,林海音已成为海内外读者敬仰的著名作家了。正是这个时期,西方现代派文学风靡台湾文坛,当台湾现代派某些作家向西方膜拜,宣称只要“横的移植”,不要“纵的继承”的时候,林海音却坚定走自己的民族化的道路,实在难能可贵。
  鲁迅先生说:“我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风俗,街头风景……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林海音的散文、小说正是借助于有地方特色的风俗、人情世态,地方风景的精心描绘,从而加深了作品的民族化特色,增添了艺术魅力,而为世界瞩目。如八大处的雄伟,白云观的热闹,护国寺的庙会,香山的红叶,卧佛寺一丈多长的卧佛等等,写的是北京的景,抒发的是热爱祖国的民族情(《骑小驴儿上西山》);至于对北京中秋节晚上家家拜月和分吃团圆月饼的礼俗(《婚姻的故事》),台湾妈祖生日的热烈庆贺、端午节划龙舟的盛况,高山族的恋爱生活(《台湾民俗杂辑》)等描写,也鲜活地表现出中华民族特有的生活画图和情趣。
  林海音不仅刻意描绘出动人的风景风俗画,还常常把时代的光彩注入民情民俗中,呈现出这些地方特定的历史年代的真实面貌。如《城南旧事》中群众观看革命学生和盗贼“出红差”场面的描写,既突出北伐失败后反动派对革命青年的残酷镇压,也显现了社会的混乱。《殉》把“仍然留在时代那一边没有跳过来”的妇女所遭遇的包办婚姻和“冲喜”旧俗,写得凄凄惨惨;至于台湾三世、四世同堂的“养女世家,以及养女被侮辱、被摧残的悲苦命运(《玫瑰》),又从另一角度揭露了台湾畸形发展的观光事业的真相。林海音小说中所写的每一件事,每一情节甚至细节,都是富有地方特色的,但又无不打上民族的、时代的和社会的印记。
  在民族化的典型环境中,活跃着民族化的典型人物,这在林海音小说中是相当突出的。如《城南旧事》中的宋妈和秀贞,《婚姻的故事》中的婆婆和姨娘,《殉》中的朱淑芸,《金鲤鱼和百裥裙》中的大太太和金鲤鱼,《烛》中的大妇和小妾,《晚晴》中的姚亚德等等。至于对中国文学民族传统手法的继承和发展,几见于每篇作品。她的成名作《城南旧事》,就继承了中国小说结构上的“有头有尾,疏密相间,似断实连”的优秀传统,并运用我国读者喜闻乐见的白描手法,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来塑造人物形象,反映深刻的主题。
  林海音的小说创作,虽然注意保持民族特色,但对于西方现代文学的某些技巧,也剔其杂质,取其精华。如短篇小说《烛芯》、长篇小说《晓云》等,就具有意识流小说的某些特点,但又不完全是意识流的作品。它们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吸取了现代派某些表现手法创造出来的杰作。林海音注意把传统的叙述描写和意识流写法融为一体,构成既有民族特色,又有西方现代派色彩的风格,从而使作品的主题更鲜明,人物形象更立体化,这正是林海音创作中精益求精的结果。
  林海音创作的个人风格,也是在其民族化的基础上形成的,那就是:朴素、自然、淡雅。
  一说起朴素、自然、淡雅,人们常常只想到作品的语言文字,其实,它主要表现于内容的实质,如作品题材、结构、情节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情感真挚自然笃诚,当然也包括语言文字。林海音笔下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刀光剑影的斗争,她写的都是身边事、儿女情、母子爱、师生谊。这些,都是平淡无奇的,她却能对这些平淡的日常生活作出不平淡的处理,寓深意于质朴之中。宋代诗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散文、小说创作何尝不是如此。《思冰令人老》写的是作者在台湾旱冰场观看白雪冰团表演时的所想所盼,却落笔于“我们是从有冰雪的地方来,仍当回到有冰雪的地方去。”这篇文章是那样质朴、单纯,内涵丰富、厚实!小说《城南旧事》,写的不过是宋妈、小偷、疯女秀贞,兰姨娘、父亲等人的生活命运。人是最平凡的人;事,是最平凡的事,都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林海音却能“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发现出美来”(《罗丹艺术论》)。因此,她透过来妈丧失一双儿女却仍然善待东家孩子,看到她金子般的心;透过疯女的表面看到她本质上的可爱可亲可怜;透过小偷的“可恨”,看到他的无奈和可敬,因为太穷,他得让母亲吃饱和让弟弟读书;透过兰姨娘的现在看到她苦难的童年;也透过父亲接济革命青年和导致父亲身亡的事实,看到父亲的所爱所憎。作者正是从这些人们司空见惯的人和事中,发掘出人性的美和人情的美。但是,这么美的人,这样令人难忘的事,这样令人怀念的地方,都离“我”而去了,作者对祖国故土的思念之情,也就跃然纸上。作品的深刻主题正是通过这些平凡的题材表现出来的,而且正以它的丰富内蕴,它的含蓄,它的深邃而拨动读者的心弦。大陆去台人员思念乡土亲人,更是极普通极常见的事,《晚晴》通过一个老人寂寞思亲和他的朋友——也是老人因有家不能归而“投环”自杀的描写,把盼望祖国统一的灼热主题,深埋在思亲的质朴文字底下,从而引起读者无尽的遐想和强烈的共鸣。
  这种朴素、淡雅、自然的风格,表现在人物塑造上,更为突出。她笔下的人物,不是淡色素描,就是工笔细雕,她从不用浓墨重彩把人物嵌进油画里。
  林海音的小说,其情节结构,也有一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质朴美。就像生活中原有的样子,作者不过把生活中的活人真事搬上纸面而已。这种“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结构艺术,当然是作家深思熟虑、精巧构思的结果。生活是丰富多采的,她的作品在结构上也力求变化多端,给人种种新意。有的以书信体结构情节,突出人物的心灵美,如《萝卜干的滋味》;有的用讲故事的方法构小说,如《婚姻的故事》,作者把几代人的不幸婚姻,讲得详略得当,写得真切感人;有的以曲折迂回的方式表现主人公命运的多变,如《烛芯》;有的开门见山直叙赴宴的感受,如《春酒》;有的顺写(《继母心》);有的倒叙(《初恋》、《兰色的画象》);有的倒述、插述并用(《某些心情》);有的采用几个人物分别立传的结构方式(《我们的爸》);有的直叙到底(《一件旗袍》、《台北行》、《阳光》);有的简洁明朗,像速写,如短篇小说《再嫁》、《冬青树》;有的铺陈委婉,如长篇小说《晓云》)。即使都是长篇小说,也因不同题材而采用不同的结构方法,如《城南旧事》通过五个系列故事表现一个主题:故上之恋,别离之憾。《春风》则通过两个朋友的不同命运为主次线索的结构方法,表现由大陆去台湾的知识分子事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孟珠的旅程》则采用一种更接近于散文的写法,因而显得更为自然、质朴,并带有一种女作家所特有的温柔细腻的笔触,将歌女的悲欢,姐妹之情,男女之恋,都在舒徐动人的叙写中得到最完美的艺术体现,读来令人思绪万千,感慨不已。
  林海音作品的质朴自然,还表现在她深挚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像一些作者忸怩作态故作多情,而是把自己火热的心、全部的情熔于作品,把自己的爱与恨倾注在人物的际遇中。这种感情首先表现在她对祖国的深情眷恋上。她许多写北京风土人情的散文和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都是乡愁国恋的见证。但在正文中却不露痕迹,而让这种真挚诚笃的深情,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间。而以台湾为背景的小说,则让这种情感涌溢于她笔下人物的思绪中:
  立明切然没有听见,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在想幼年去过的
  西湖和昆明湖。记忆里,昆明湖好像比较清楚些,石舫和铜牛,一
  口气直上排云殿,居高临下看湖水,绿荫深处一只翠鸟……
  ——(《春风》)
  安立美之弟安立明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可他站在台湾的大贝湖旁,想的却是杭州的西湖和北京的昆明湖,想得发痴,听不见近在身旁的外甥女几次问话。而女主人公静文,虽然在台湾功成名就,却总忘不了北京的西山红叶,忘不了在北京就读的日日夜夜,忘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婚姻的故事》写了几代人的婚姻,它却是以离开北京结尾的:“我们已经飞到云层上面来了,绿琉璃瓦的北平城早在视线中消失了,她深深地埋在云层下面,我知道她将留给我无限无限的回忆。”作者连用两个“无限”,那深情,那不舍,都尽在不言中了。事实上她在台湾写的散文或小说都表明,她时刻都没忘记过她的第二故乡。
  林海音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也处处附丽着她特有的情思,常常把读者带入诗一般的境界:
  刮来了一阵白光下的暴雨,雨是斜的。夹杂着风,在太阳底
  下闪着金光。望着天,美丽极了。黄昏的残霞是深瑰色的,只有
  舞台上的女人的化妆才肯搽得那么浓的红胭脂。
  台风前的景象是最美的!
  ——《晓云》
  真是一幅色彩绚丽的图画,而且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并以内在的哲理引起读者的沉思:夏晓云与梁思敏的恋爱,不正是象征着台风前的美景,而他们恋爱的结果,不正是暴风后的毁灭么?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