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
击水三千 更新:2021-05-09 17:51 字数:4734
天大起来,口吃的毛病反而没有了。
1920年,她转到一所离家有四百多里、特别重视英文的教会学校——益阳信益女于中学(现为益阳市第一中学)。学校地处资江之畔,——益阳城内南门附近的五马坊,对面有桃花仑。江水、渔船、葱郁的山林,织成那里十分美丽的景观。她常在熹微的晨光里为欣赏愉悦心灵的美景而耽误点名和做祷告。提到祷告,那是最使她头痛的事。谢冰莹说:“我并不反对宗教,而且主张信仰自由,但我不赞成崇拜偶像,耶稣为民众谋幸福而被犹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牺牲精神是伟大的,我们尽可崇拜他的伟大,学习他的精神,并不需要一天到晚做什么祷告……实在没有意思。”为了不做礼拜和在国耻日发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游行示威,这位思想激进、只有十四岁的少女,终被学校开除。但在1921年暑假,她又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父亲亲自送她由蓝田乘船到长沙。
在新的环境里,她对文学的兴趣像酒一样愈酿愈浓,文苑里争芳十艳的新文学之花,诱惑着她那颗入了迷的心。那时,“除了上课,所有余下的时间,我都消磨在图书馆里,又因我有一个时期担任图书管理的职务,看小说的机会更多,而且每次购到新书的时候,我总有优先权阅读。那时我崇拜的作家是莫泊桑、左拉、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小仲马等。王尔德和爱罗先珂的童话,也是我最喜欢的,中国的小说,我最喜欢看《水浒》和《三国志》。《红楼梦》虽是一部小说,但对于林黛玉的哭,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而贾宝玉那种傻头傻脑,只知道和女孩子玩的态度,我常骂他没出息。”“……我爱看哀感悲壮的小说,就是看戏看电影也一样,我不喜欢看那些结局大团圆的,而喜欢看结局悲惨的。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小仲马的《茶花女》和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朱淑贞的断肠词,成了我最爱的读物……”在女师,她的国丈老师是翻译家李青崖,在文学创作上,不时给她以点拨;但她用心血写的万余字的小说《初恋》,李先生却不给她看,并说当初福楼拜教莫泊桑写小说是从短篇入手他才成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李先生没给她改稿,颇使她伤心且记了“仇”,再不交作文,期末结算成绩时,她的作文是零分。这件事,她写进了《一个女兵的自传》里的《作文打零分》一文中。1943年与李青崖先生邂逅时,她心里难过,直向李先生道歉。后来,她在《李青崖》这篇散文中写道:“就在那梦一般的相遇,梦一般的心境里,我了解了李先生的宽宏度量,了解了他的慈爱心肠。”另外,在写作上她还受到编辑《通俗日报》副刊的三哥的鼓励,这不仅使她的写作兴趣更高,而且有了长足的进步……
中学时期,谢冰莹有两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她们写了许多小说、散文和新诗,还天天写日记,但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连国艾老师都不知道。这种刻苦练习,使得她文思敏捷,笔锋流利,为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中学二年级时,在长沙《大公报》幅刊上以“闲事”为笔名,发表了一篇《刹那的印象》,那是她第一次与社会见面的处女作。这篇散文描写一个师长的太太买了一个丫头,要她们品评她的好坏,当时她极为气愤,连这位太太的饭也没吃,跑回学校就写了这篇文章,第一次用文字公开了她的正义感和社会思想。从此,她对文学的爱好更进了一步,但并没有想到将来要当作家。她的父亲却不然,对女儿的希冀与日俱增,总是孜孜不倦地培养她,教她唐宋八大家的诗文,并常常对她说:“孩子,你要成为道韫班昭第二,史续兰台祈异日,我把这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二
革命,像春潮,席卷南方,直捣军阀的巢窠。许多有识之士,热血的青年,都投入了这场革命。
如果你不参加革命,你的婚姻痛苦解决不了,你的文学天才
也无从发展,为了你将来的前途,从军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谢冰莹的二哥,是封建婚姻的牺牲者,他的妻子又丑又恶,但他不能离婚。他爱母亲,所以不敢违母命,宁愿自己牺牲,但他同情妹妹,怂恿、支持她逃婚。当他从报上看到中央军校招收女兵的新闻后,急忙跑到学校告诉妹妹,要她赶快报名,并讲了以上那些坚定她出走当兵、逃出封建樊笼的话。后来,她感慨道:“我是多么感激二哥呵,我得到了生的启示,发现了光明。”于是,1926年12月16日,经过许多曲折和艰苦来到武汉,投入革命的洪炉,在两湖书院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第六期女生部受着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政治训练。与她同时受训的二百多女同学中,有小姐、太太、生过三四个孩子的母亲,还有母女两代人,不少人是小脚,“她们穿着军服,打着裹腿,背着枪,围着子弹,但是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一扭一拐”,然而她们是勇敢的新女性,都是牺牲了家庭享受和学校舒适生活而来到有着铁一般纪律的军事集团来受苦,来锻炼身体和精神的。谢冰莹热爱这样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再痛快没有了,虽然在大雪纷纷的冬天,或者烈日炎炎的夏季,我们都要每天上操,过着完全和士兵入伍一般的生活,但谁也不觉苦。”
1927年,她随中央独立师叶挺副师长率领的讨伐杨森、夏斗寅的革命军西征,狂风、淫雨不能阻止她们前进,“只觉得明天就是暖和的晴日,血红似的太阳,前面是光明的大道,美丽的花”,“平均每天至少要走八九十里路,晚上有时睡在一张门板上,有时睡在一堆稻草里。”谢冰莹说:“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我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从不想到个人的事,我只希望把生命贡献给革命,只要把军阀打倒了,全国民众的痛苦都可以解除,我只希望跑到战场上去流血,再也不愿为着自身的什么婚姻而流泪叹息了。”这就是她那时高昂的精神境界。西征途中,她利用行军与作战的间隙,或在白天休息、晚上睡眠的时间,往地上一坐,把两膝并拢一起当桌子,把她北伐途中的经历,所闻所见所感,废寝忘食地用火一样的热情急就成章,这就是她的成名之作——著名的《从军日记》。
这些日记体、书信体的文章,表现了当时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反映了青年们的爱国热忱,人民对革命的支持和拥护,表现了新时代女性的思想、感情及其艰苦的生活;她们从被封建锁链捆得紧紧的家庭里逃出,经过侮辱和痛苦、挣扎和奋斗,从小脚到天足,然后“和男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献身革命。”她把《从军日记》投寄到武汉《中央日报》,副刊主笔孙伏园见到后极为兴奋,就陆续把这组文章刊登在从1927年5月14日至6月22日的副刊上。《从军日记》立即轰动了文坛,接着林语堂把它译成英文,也在《中央日报》英文版上连载,后又有法、俄、日、朝鲜等文的版本问世,于是““谢冰莹”便名扬天下了。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曾向她致函,表示敬意祝贺。但这时,作者没有在一片赞许声中飘飘欲仙,她说:“我只觉得太惭愧,太恐惧,我生怕有负他们的热望和读者们对我的热情,从此我对于文学由欣赏慢慢转变到批评的态度,自己学习的态度愈来愈严肃了。”
谢冰莹终在孙伏园和林语堂的怂恿、鼓励和支持下,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她虽然一直认为“那些东西不成文学”。而林语堂在序里说:“自然,这些《从军日记》里找不出‘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读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青年女子,身穿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戎马倥偬,装束待发的情景。……或是听见洞庭湖上,笑声与河流上和应,在远地军歌及近旁鼾睡的声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军,手不停笔,锋发韵流的写叙她的感触。”
1931年谢冰莹写过一篇《〈从军日记〉的自我批判》,说这些文章“没有系统”,“日记太少”,“杂文太多”,“没有组织,没有结构”,“谈不上技巧”,“忽略了战争和民众反抗统治阶级及他们被压迫的描写”等等。但《从军日记》在读者中确实产生了巨大影响,它不仅在作者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迹,而且摄下了历史风暴的一个侧影,作者那颗对民众的爱心和对土豪劣绅、地主、军阀的仇恨,还是表现得明明白白的。
后来,她在《怎样写〈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一文中说,要是当初没有孙伏园、林语堂两人的爱护和栽培,“我想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艰辛的道路”……还说,初次走上写作道路,便懂得一个原财:“那就是没有伟大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是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的。”
三
像一场大梦,北伐革命失败了,女生队解散后,谢冰莹拖着两条跑肿了的腿,回到自己的家乡。
她是瞒着母亲去当兵的。一到家里,母亲就说:“一个女人怎么好去当兵,和那些讲自由的男人在一块,还成什么话?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声,也有损于婆家的名誉,现在我要赶快把你嫁了……”
但是,这位经过革命和艰苦生活锻炼的坚强女子,是不会屈服的。她说:“这是一个关系我一生幸福的紧要关头,我如果投降了封建势力,那我的一生就完了!自从我受了革命的洗礼以后,不但要解除我自身的痛苦,而且要解除别人的痛苦,我不能服从父母的命令……”
为了逃避由母亲订的婚姻,她一连逃跑三次,但都被抓了回来。最后她只得扮演一次傀儡戏的主角,被人们用红轿子像绑票似的抬到婆家,拜了天地,但“爱情不能带有丝毫的强迫性,她是绝对自由的,不能强迫一对没有爱情的男女结合”。未婚夫是一位善良而深明大义的人,他们谈了好几夜。她过着家庭监狱的生活,但心是自由的,她忍受着暂时的痛苦,抱着奋斗到底的决心,利用应聘任教的机会,挣脱了封建桎梏,奔向长沙。
“我胜利了,虽然伤了母亲的心,惹起乡里人的辱骂,但我是非常骄傲的。”她忘记了痛苦,只觉得眼前是一条光明的坦途。“再见吧,故乡!不到我获得最后的胜利,永世也不再投向你的怀抱里来!”
但生活是无情的。一切都不是年轻的谢冰莹所理想的那样单纯、美好,生活像魔鬼一样跟踪着她,伸出魔爪折磨她。在长沙,她坐过牢,当过小学教员,受了比在家庭更多的刺激和痛苦。然而能够吃苦耐劳的谢冰莹,没有灰心,不断同恶劣的环境斗争。前途茫茫,但她必须离开湖南,矢志以赴,于是由汉口乘船到了上海。在那里,孙伏园热情地欢迎、接待了身上只有一元多钱的谢冰莹。而十天后的一大早,当她铺开稿纸继续写那篇未完成的《血痕》时,一群巡捕冲进她的房间,无缘无故地逮捕了她。
谢冰莹如堕五里雾中,不知犯了什么王法;在黑暗、潮湿的牢房里,过了五天没有饭吃,也不提问的莫名其妙的痛苦日子。后来经过孙伏园的营救,才保释出来。原来她住进了绑匪的家里,房东事发后,她受累被铺,差点丢了性命。在狱中,她失掉了行李、书籍和几篇呕心沥血写出的稿子。此后,囊空如洗的谢冰莹,衣着褴楼,忍饥挨饿,只能以卖文为生,作品散见于当时的《时事新报》和《申报》副刊。
在上海的艰难岁月里,她始终感谢孙伏园对她的真诚同情与帮助。正在主编《当代》的孙伏园,希望她考大学,愿意亲自去交涉,以使免收她的学费,并完全负责她的膳费和书费。但素来主张自食其力,不想依赖家庭或朋友的谢冰莹,却想暂时去当工人,即使当丫头,倒马桶、拖地板也可以,等到有积蓄,再去求学。为了工作,当她正在苦闷中徘徊的时候,钱杏chun(阿英)关心地说:“这学校的教务主任,还有好几位教授,也都是文化界有名的革命者,你是女兵,进去可以免收学费;至于膳费和书费,可以靠卖点文章来补助它。”由于阿英的介绍,她考入了上海艺术大学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同时进去的还有她中学时代的朋友王克勤——当时的电影名星王莹。
谢冰莹像叫化子一样,过着穷苦潦倒的生活。在朔风袭人的寒冬,她连件棉袄都没有,这时候,王莹送给她一件。她回忆说:“这件破棉袄是我唯一的财产,白天当大衣穿,晚上当被子盖,我永远忘不了克勤,也永远忘不了那段忍饥受冻的生活。”
上海生活之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