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男孩不逛街 更新:2021-04-30 17:19 字数:4703
方针,亦只针对一端一方而言。如称方向,则东西南北共四方,所向只其一方。子贡方人,孔子曰:“夫我则不暇。”孔子只言人生大道,那些有关他人的小处,孔子就不去加以批评了。
方指空间言,亦可指时间言。如云“方今”、“方兴未艾”,方亦只是当前之一时。庄周言:“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时间如此,空间亦如此。大方则时时处处皆然,故人人可得以为法。诗云:“定之方中”,便见有不方中处。方中乃仅指一刻一隅言,过了此刻此隅,便不见有定了。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子方乃见有孝,父方乃见有慈。所谓止,便兼有变动无止之义。举一隅,贵以三隅反。人道有万方,亦有万法。人生之道子变动中求停止,必知此义。
又如“方言”,亦只仅可通行于一方。而大雅则可通行于四方,即其大全处。故大方乃可贵。
但中国人又称“方外”。位有定,而方外则不可定。要之,方亦只是一具体字,非一抽象字,此义不可不知。
又中国写字称书法,演剧亦称戏法,凡此等“法”,皆涵规矩法则义,故亦称法规法则。是法亦犹规则,又如言法律。在音乐中亦有五声六律,此律亦即音乐中之规矩法则。今西方人言技巧,乃在科学界之机械变动中。而国人乃以方法二字当之,则涵义差失太远矣。
二
方者,集四隅为一方,有空间静定义。法者,水流和平向下,不溃决,不枯竭,永是如此,兼有时间流动义。故中国人称“方法”,乃一标准模范,处处如是,时时如是。乃如水流之平匀稳定,时常流行。故中国人称方法,实是一种道义。今人称方法,乃是一种手段或技巧。果使手段技巧而能进乎道,乃始成为方法。为学做人皆当有方法,但方法异于技巧。技巧乃手段造作,非道义功夫。其间有大不同,不可不辨。
中国古人称“大方之家”,今犹称“方家”。一曲一隅不成方,其曲其隅必可推而通乃成方。今称专家,则专指一隅。纵其极有技巧,倘不能推而广之,通于他家,则又何得成为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流之去,须时时去,不停不变,乃为法。偶一停止不再流,偶一溃决成横流,皆不得成法。
故专尚技巧之方法,必成为变乱世。必尚道义之方法,乃成为治平世。中国广土众民五千年文化大传统,乃有其方法可寻,而非技巧之所得预。史迹具体即可征。
(七)平安
中国人最重“平安”。宋儒胡安定,读书泰山栖真观,得家书封面有平安二字,即不开阅,投书观外涧中。此见平安之可贵。既得平安,又何他求。
今先言“安”字。女性居家室中谓安,非闭户不许出,乃其心地自安。居之而安,俗称“安然”。又称“安贫乐道”,“安居乐业”。又称“安分守己”,只此一分,便可安可守。故中国人居家对长上,朝夕请安。西方人则道好。“好”与“安”不同,好在外有条件,安在心可无条件。又称“安定”、“安宁”、“安康”、“安祥”,只此心得安,便定、便宁、便康、便祥。又称“安之若素”,索即平义,今人言平素。《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践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素即日常生活,更无其他钩搭牵挂,亦称平居。俗又称平素,不增添,不加夹,故称素。日常如此,亦当安之若素。平素常素亦称平常。能有常,便可安。变则心不安,故须能处变如常。纵使增加了种种花样,亦若平居之素。
素又有空白义,一切绘画皆画在白纸上。饮食不加味料是谓素食。人生亦当居心在平空平白处。今人称平等,“等”谓其相类似。一切相类似,则一空二白,更无差异处。如此始能反己自得,但实际亦仍是平常人,平常事。若定要出类拔萃,定要加进了些什么,与人不相似,那便不是一平常人,实际亦将无所得。故必有所得,始称平常。
要做得一平人,其心先得平。要做得一常人,其心须先有常。知平知常,便是一切花样都化去了,空白如一张素纸。其心如此,始得安。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实都无分别,等如无花样,那其心自安。居在家室内,与出在家室外,究竟有什么两样呢?只因此心不安,乃至花样百出。但古今中外,人与人,生与生,论其大体,皆来自天,又究竟有什么两样呢?贵能视人如天,一视同仁,那就平了安了。
中国道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一空二白。儒家言人生,先要把人心弄得平平安安。俗称“平空”',平白”,则已会通儒道而一之。中国人又称“平淡”“平和”。“和”字易懂,“淡”字难懂。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戚戚即是不淡不和义。但人又有至亲至戚,哪能处亲戚亦淡然呢?这里又该有深义。当知人性中有孝、弟、忠、信,能淡然出之,则虽惊天地而泣鬼神,此心亦若平安无事。此处则须学。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但孟子则曰:“彼人也,我人也,彼能是,我何为不能是,我何畏彼哉。”主要亦在学,此心即平安。又曰:“平易近人”,“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则平安非难,贵能安居而已。今人则必以不平之心,创为非常之事,则终其生而不得安,亦固其宜。
中国人又称安步当车,平步登天。如何安步?如何平步?此中皆大有讲究。能知人生之一切皆平,一切可安,自能平步安步。毕生平安,就在此一步上。又曰“治安”“治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能知水流之治,斯亦知人生之得其平安矣。此“治”字则须求之雅言,而俗语未之及。
诗又言:“从容中道”,人能见善则从,见恶则容,斯一从一容,则无不中道矣。人之能从容,即象其平安。今人则不肯从而必违,不肯容而必拒,一违一拒,又何平安之可言。
(八)消化
“消化”二字,连成一语,人人能言,老幼皆知。但若分作两字来作解释,则涵义深远,亦可由此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矣。食物进口,投人胃肠,即消散,消耗、消亡,不复有其原形之存在,由是以营养全身,由臭腐化而为神奇,复由神奇化而为臭腐,由大小便中排泄以出。民以食为天,而其消其化,则在人之肠胃。其先为食物,后化为非食物,此非可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乎?而即在人人反身而求,当下可得。
然虽人人同有此肠胃,乃人人各不知此肠胃之何以消,何以化。是则消化功能虽在人,仍属天,此之谓“一天人”。内之如当身,外之如不知几何百万年前,自有人类即如此,是谓“合内外”。非一天人而合内外,亦无以明天人之际,与通古今之变。
又有“消息”二字,其义亦同样深远。息者从鼻从心,有生息义,有息养义。即如呼吸,一出一入,一去一来,亦如一种消化,乃为一种消息。然孰知息之必待于消,又孰知消之即成为息。死生存亡,成败得失,吾道则一以贯之矣。
《易传》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易》卦先乾后坤。濂溪《太极图说》亦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则言天道必先阳。又曰:“主静立人极”,则言人道仍先阴。化与息应属阳,消则属阴。消化、消息,亦皆先阴。又言变化,言休息。《中庸》言:“动则变,变则化。”一日三餐即其变,无变又何来有化。休,停止义。然一呼一吸,决不能停止。《大学》言:“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则止非真止,静非真静。终始连言,亦先终后始。此犹言消化、消息。
“消”之反面为“积”。荀子最好言积。孟子则言养,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则有化、有息。气亦可言气化、气息,中国儒学传统荀终不如孟。道家庄、老多言消减义,不言增积义。《中庸》《易传》会通儒道,而消损义则决不下于增益义。今人好言积极,不好言消极,斯与吾文化大统必有所背矣。
今人又以阅读报章新闻谓“打听消息”,此语大有意思。如当前美苏裁止核武谈判,岂非举世一大新闻。然必当知其中何些当消,何些当息,何些可消,何些可息。此会议已历有年数,本届已属第三次,以前消息如何,约略推想以下消息。中国人言鉴古知今,全部二十五史,盛衰兴革,亦即中国民族传统文化之大消息。若必排除旧有,乃可开创新设,此种消息,窃恐难求。
消息在听不在看,此亦有深义。中国人重声音过于颜色,色必附着,声则空灵。故中国人言聪明,聪在前,明在后,不言明聪。光色已有不同,声光仍有不同。语言先后,高下自别。故言痴聋,不言痴盲。痴即如聋,聋即如痴。暮鼓晨钟,乃在震其耳。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声亦入耳,胜于阳光仅照眼。故言销声匿迹,声可消,光与色则不言消。
又如言“不听教诲”,非不听闻,乃不同意,不赞成,是不听乃在心。与心不在则听而不闻大不同。又如云“听人摆布”,“言听计从”,此听皆在心。又如“百闻不如一见”。闻,指听人言。见,乃亲见之。人言不可信,与所谓耳提面命者又不同。若指耳目之官之功用,必先耳后目,继之以口、鼻、舌,其高下轻重又可知。
中国人以口之,一官,放于耳目之后,此意尤大可味。物之入口,仅以养身。声入于耳,乃可以听及他人之心性,以养己之心性,养德养神。故人之口与禽兽无大异,人之耳乃与禽兽大不同。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果以五官言,则必先耳后目,而后及于口。此亦自然界生命进化一重要消息。
中国人又言“不消如此”,此语尤有深义。消化、消息皆重消,但不言可消。当消必消,不消如言不需。可见消乃人生所需。又言“不屑”,不屑之教诲其义又重于不消。此皆当明得“消”字义,乃可引申明得“不消”、“不屑”义。中国人称“不肖子”,此“肖”字亦兼涵有“化”字义。父母之于子女本具教化之责。子女于父母则不然。故父顽母嚣,亦不称不肖。
此皆以俗语上推之雅言,而可探听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大好消息。今人必鄙弃雅言,提倡俗语,此一消息恐不甚好。偶举八例,略加阐申,触类旁通,以待读者。
(九)中和
《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今按:此章率性修道皆指人事言。事见于外,其蕴藏于内者则为情,即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是也。未发谓之中,谓其当未发时,不偏不倚,正位居中,故能发而中节。倘先有偏倚,或有宿喜,或有藏怒,则先已失中,其发亦未能有适中之和矣。此“中”字当先自有涵养工夫,故“中和”连言。非专指其藏于内,乃指其藏于内而先自有其中。
(十)事情
一
俗称“事情”,事在心外各不相同,但事在心头不免因事生情。情则可以大略相同。如太阳晨起晚落,此属事。但日起日落,人心对之生情,则对朝阳可与对夕阳同。人情必相异。此人之情亦可与他人同。甚至千百年之前可与千百年之后同。中国诗人之咏朝阳夕阳,大体可证。
故事不同,而情则同。此一同处,中国人俗语称之曰“境”。如言“境遇”、“境界”。中国人言人生,极重此一境,故又称人生之境界。实则人生渡越此境界。如孔门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优,回也不改其乐。此见同一境,而处境之心情有不同。近人重西化好言境遇。中国人生则在此境遇中求性情。周濂溪教二程兄弟寻孔颜乐处,即指示人生重要意义重在此境遇中。当知乐处即在心情上,不在境遇上。近代人西化,务在外面境遇上求,不知在自己内部心性上求。此则中西文化大相异处。而吾国人今日已不知其辨矣。
今日世界则正在大变中,西方人向外求,到处碰壁,今始反而知改,转向内部求。如美苏核子谈判,即其一例。又商业、经济亦渐向内部求。如英如法,如其他各国,当前经济亦都同向美钞价值求,但心情内外有变,此即其一例。
二
行事表于外,必有其存于中者。当求表里一体,非可分割以为二。俗称事情,其中亦有甚深涵义。昧者不察,徒见其事,而不审其先自内蕴之情,则事而非事,并有适相违逆者。故《中庸》继此即提出一“诚”字来。诚则已发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