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4-30 17:13      字数:4798
  贺顿回应的第一个策略就是否认。贺顿说:“我并没有看不起农村人,我只是一个估计和判断。当然这个估计和判断没有详尽的数字统计资料支持,这是我的不足。但方法的不足并不一定就引出错误的结论。”
  那个响亮的声音不依不饶,说:“我看,贺顿小姐对农民的成见很深,歧视很深。请问,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吗?”
  钱开逸以为贺顿会很干脆地说“是”,然后他就会把话接过来,强行回到原来的轨道。不想贺顿方寸大乱,支支吾吾说:“……这难道……和我是哪里的人……有关系吗?”她的迟疑通过扩音设备传递出去,放大了惶惑。
  响亮声音说:“当然有关系了。你看不起乡下人,把狗屎盆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扣在他们头上,你以为听这个广播的都是城里人,就可以肆意侮辱乡下人了吗?说句不客气的话,中国有多少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查查他们的三代祖宗,还不都是顶着一脑袋的高粱花子?听你的声音还年轻,怎么这么年轻就染上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恶习?你还像个专家似地指手画脚,先把自己的舌头捋顺了,学会说人话,再出来张扬不晚……”
  这些话声若洪钟,字字入耳,带着一种霸气和摧毁人信念的能量穿行着,让你听到之后烦躁恐惧,又丧失招架的能力。贺顿完全被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钱开逸毕竟久经风雨,站起身来冲到大玻璃镜前,对着裘南娟挥拳并伴以无声地咆哮,裘南娟这才恍然惊醒,看到了钱开逸的愤怒,掐断了那个声音的喋喋不休。
  钱开逸迅速跑回自己的位置,说:“谢谢刚才这位朋友发表的不同意见,他的坦率可以接受,但某些观点值得商榷。希望后面参与讨论的朋友们加入到一种友好和谐的气氛中。关于高空掷物……”
  钱开逸连自己也不晓得后面的讨论该如何进行下去,贺顿显然受了惊吓,木讷地应和着,再也恢复不到良好的状态。听众也受到低迷气氛的感染,不再发来短信和电话参与。总算草草完成了高空掷物的播出,走出直播间的时候,两人都耷拉着头缩着脖子,像得了禽流感的候鸟。
  裘南娟瞪着无辜的大眼珠子看着他们,钱开逸气不打一处来,说:“小裘,那个电话来者不善,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
  裘南娟委屈地说:“这能怪我吗?咱们这儿的规定,只是询问来电者的问题是什么?我问了,他说的很在理,说对高空掷物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要和主持人交流意见,这不正是你们需要的吗?我就对他说,你要向两位主持人问好,他答应了。我说你要言简意赅,他也答应了。你说我还能嘱咐什么呢?我该做的都做了,然后把电话切了进去。我能预计到他说出那么多不恭敬的话来吗?我也不是宪兵,也管不了人们的舌头和嘴巴。若是没有驾驭能力,干脆别开直播。”
  钱开逸没话可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裘南娟说:“不知道。”
  钱开逸就来了劲,说:“按照规定,你必须先留下他的固定电话,再用导播的电话打过去,他就留下了确切资料,不能像个隐身人似的为所欲为人身攻击。你为什么没留下他的固定电话?”
  裘南娟说:“你也不是没听见,当时是在高速路上,他哪里有固定电话?如果有规定,以后这样的移动电话都不接入,我执行就是了。这一次,和我无关。”
  钱开逸再也说不出什么,倒是一直未开口的贺顿问道:“那么,他的移动电话是多少?”
  裘南娟查了一下有关记录,报给了贺顿一个号码。
  贺顿缓缓地走出直播大楼。往常,她都是坚持回到租住的小屋吃方便面,今天,她决定进饭馆奢侈一下。心情太坏,往事被言语的荆棘勾连而起,刺得灵魂出血。只有借助吃饭这个法宝,度过凄清时光。
  第十三章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的问题。最聪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扰尤其大。
  傻乎乎的父母们,你们很早以前不经意的一个产品,正事无巨细地注视着你们,在灵魂的空白处奋笔疾书。他们是上好的书记官,把你们的一言一行记录在案。很多父母不明白,让孩子享有一颗健全的心,比一百种智慧更有用。一定要见到周团团的父亲,当然,还有他的母亲。
  暂且不要报警吧。杀死大猩猩还只是纸上谈兵,桑珊没有枪没有匕首,甚至连水果刀也没有准备,等一等,再等一等。你想纠正她的同性恋倾向吗?不,我一点都不想。你以为心理师是神仙,出手雷电,跺跺脚就能上天?那是神仙,我们只是凡人。我没有那个能力。束手无策。如果当事人不想改变,心理师没有办法让任何人改变,就像你不能改变遥远的织女星轨道。那是能力以外的事情。我只是一个老农,唯一的武器耕耘语言。语言是我的土地、种子和犁耙。只要努力,只要坚持,只要倾听和述说,就总会有东西生长出来。这需要坚持,不单是心理师的坚持,还有来访者的坚持。有时候,坚持就是一切。
  赤面恐怖。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个原因是一个地雷,被原始森林遮掩。枝蔓如碧绿的妖魔手臂,扰乱人的视线。人啊,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脆弱!
  一个人成年后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能在童年时代找到可以临摹的蓝本,只是有的时候,它们常常是反向的。特别艰窘的家庭,有了一掷千金的阔佬。唯唯诺诺的姆妈,养出了骄奢淫逸的狂女。
  苏三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
  过去生命中所发生的片断,像万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细巧,有的尖锐,有的如绸缎般光滑,有的如珠玑般清脆,拼凑起来就是光怪陆离的人生。
  生命的残片有时会坠满一地,让人充满惊悚之感。
  在苏三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如果没有当过心理师,你不知道什么叫沧桑;如果你当过了心理师,你就最深刻地体验了苍老。在这种蒸煮般的煎熬中,一种强大的混淆感生发起来,如同高原隆起,平缓而不可抑制。要找到症结。让心事自生自灭,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绝不会真正消失,只是貌似离去,耐心地等待着卷土重来。
  在每一次的倾听的过程中,她都秘密地进入了那个述说者的身上,感觉到他所经受的痛苦。这种深切的不由自主地附体,让她迅速地丰富以至于衰竭。她感觉自己有几千岁了,变成了一个巫婆。能预知过去与未来。她对于世态炎凉的体验如此敏锐,所有的痛苦和欢愉都被放大,她在天堂的地狱的垂直观光电梯里穿梭,仿佛一座透明的监狱闭锁着她的活动范围。景色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失重的感觉令她透不过气来,丑恶让她如同怀孕般想呕吐,以至于她想,如果真的怀孕,她一定马上停止工作。如果胎儿的小耳朵不加选择地听到了这些故事,不是变成仙灵就是变成恶棍。当然,也看到无数人性中的良善。生命的蜜汁也会喷溅而出,灵魂的香气袅袅飘荡,散发着迷人的甜润,沁人肺腑。只是这种时辰,少而又少。
  心理师要学会过滤,否则你就会被他人的经验腌透,变得干硬和充满不被感动的盐分,丧失了柔软和纯正。
  贺顿发觉自己正在迅速地僵硬起来。以自己越来越薄弱的力量来对抗越来越强大的吞噬感,就有螺旋状的恐惧盘旋而来。
  她竭力用已知的技术手段来化解自己的焦虑。焦虑并不是不可化解的,但你化解了原有的焦虑之后,焦虑就像一枚钢镚儿被甩出,它叽里咕噜地翻过身来,那一边也还是写满焦虑。当你把另外一边的焦虑也尽力解决了,焦虑又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你才绝望地发现它是一个立方体,所有的面上都写满焦虑。无论你怎样翻转,哪一面朝上都无济于事。
  她想逃脱。可是,无处可逃。
  厌倦是抵抗焦虑的第一道封锁线。
  每一个人都可能在一个忧郁的日子里来见你,而不管你是否也在忧郁中。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挨了那么久的煎熬,思考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最后费尽周折,鼓起勇气站在你面前——你是一个心理师。
  他觉得你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一个有着某种神力的人。他强打精神,满怀期待和预支的感激之情,献上溺水者面对稻草的殷勤,指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对你说:帮帮我吧。
  他在这个世界数以亿万计的人当中选中了你,把一个千疮百孔的情绪漏斗交给了你,也把某种冥冥中的信任和巨大的荣誉摆在了你面前。如果你成功了,他就把它们奉献给你,一如圣坛前的祭祀。
  你看到一个轩昂的人委顿,看到一个强大的人退缩,看到一个美丽的人猥琐,看到一个渊博的人战战兢兢……你能袖手旁观吗?只有看到落红满地,才能体验到繁花似锦的宝贵,然而一切已成往事。
  伸出你的手帮助他,需要力量和机敏,需要渊博和仁慈,还需要很多东西,比如健全的心智和温暖的手。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在灵魂的厮杀中,没有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可是那些直插心肺的刻薄和损毁,不是比匕首更加锐利吗?那些身不由己的退缩和妥协,不是比箭弩更具穿透力吗?
  心理师啊,你的欢颜和微笑,你的善意和爱心,你的智慧与幽默,你的犀利与宽容,你的理解和体谅,你的牵挂与信任,包括你的愤怒与哀痛……这些都是一个生命与另外一个生命的对接,好比宇宙太空中的行走,神圣而千钧一发。
  为了完成这神圣的使命,贺顿已趋近弹尽粮绝。她尽量封闭关于自己私事的台风眼,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把每一个臼齿的沟槽都深深契合。每天每夜。
  她知道应该放松牙齿。牙齿和精神有某种神秘的链条。也许从远古时代,人类就养成了在灾难面前咬紧牙关的习惯。看看那些早早就掉光了牙齿的人,如果不是营养不良,那他们一定命运多舛,面对危难,只有不停地咬牙,直到把牙齿咬下来。
  她知道自己需要和柏万福有一个交谈。需要一个决定。现在的拖延是慢性毒药,不但在谋杀自己,谋杀柏万福,而且在谋杀着那些来访者,心理师的能力好像换季时分的小店,所有的悬挂都大打折扣。但是,她不敢作出决定。
  她从理论上确信,没有一个决定没有痛苦,你以为不作决定就没有痛苦了吗?错。那就更痛苦。要不就等到别人来为你作决定,那就不仅仅是痛苦,而且也是丧失了自由。
  为了自由,你必须作出决定。人生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绝对的不安全。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
  然而,一切理论在现实的礁石前都是鸡蛋,营养丰富却不堪一击。心理师贺顿一天到晚在敦促别人作出决定,自己却延宕不前。
  我挂掉了电话,那个女子的手机铃声也应声而停,就是这个人了。我打量着她。很年轻,也很俏丽,穿着打扮像一个懒散的逃课中学生,身上的香水气味很浓,仿佛在遮盖着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很绵软,只吝啬地交给我四个半截手指,然后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干活的人,是个连家务活也不干的女人。
  你并没有穿红袜子。我挑剔地说。
  我不可能穿着鲜红的袜子满世界闯荡,好像刚从圣诞老爷爷那儿回来。我相信能认出您来,我见过您和乌副市长的合影。红袜子说。
  我是个低调的人,乌海也不喜欢张扬,平常我们也从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里看到的?我说。
  你家。红袜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过我们家?我怎么没见过你?我大吃一惊。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时候。红袜子说。
  都?你去过很多次?我几乎嚷起来。
  咱们到茶室里说话好吗?我既然来了,就会让你明白。红袜子说。
  我的大嗓门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茶楼基本上是安静的地方。我只好按捺下满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们面对面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离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谈心的好友。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袜子说,你先告诉我乌副市长他怎么啦?
  我说,他死啦!这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乌海死了,在这之前,我不敢说,不忍说,不能说。看着这个女人,我不知从哪里来了直面乌海死亡的勇气。
  红袜子一下热泪盈眶,说,我已经想到了。那天,我给他去电话,刚说了一半,电话就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他不方便说话,就再没敢给他打电话,一直在等……
  二十二点三十七分?我问。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点?我又问。
  也是。
  你频繁地给他打电话,是什么事?我无情地问。
  可以不告诉你吗?红袜子还没有从乌海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