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0 节
作者:      更新:2021-04-30 16:02      字数:4859
  “刚才司礼监那里来了人,”她给徐循行了半礼,便是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朝会结束以后,皇爷留于尚书说话,于尚书请皇爷表态,给上皇定下名分。”
  徐循的动作一下就凝固了,她吃惊地说,“啊?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于尚书说,眼下谣言飞舞,人心浮动,都说上皇乃是误传死讯,其实未死。宫中若是迟迟没有言语,只怕朝中更是不安,终会酿出事故。”韩女史又进一步解释,“无如择日公布天下,定下……定下那位的太上皇名分,这样倒是免了许多口舌。”
  这么粗粗一听,倒还是很合理的,毕竟定下了太上皇的位置,也就不存在什么复位、还政的说法了。再说太子都册封了,现在也容不得上皇再回来翻盘,不过——也就是粗粗一听而已,徐循早就和皇帝分析过了那人回来的坏处,这些都不是一个太上皇的名分可以回避得了的。而于大人对于这些事情,却是没个只言片语,颇有点忽悠的意思。
  到底是心里还有些向着那人啊,她的眼神沉了下去:不然,又何必挑这么个时机来说?她虽然说是不干预朝政,但若有文华殿议事,皇帝一样是要着人来请他的,不肯在文华殿上说,而是私下对皇帝进言,不就是看他刚刚亲政,很好欺负吗?
  “皇帝那边,是什么态度?”她问道,“不会是直接答应了吧?”
  “没有……不过听兴安的意思,也是颇有意动之色。”韩女史说。
  兴安虽然地位显赫,不过在徐循这里却是个陌生的名字,概因他崛起较晚,和后宫交集很少,如今会来送信,只怕也是在新局势下,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计划。
  徐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转冷,她又站起身来,“我再去清宁宫一趟。”
  于大人会忽悠,难道她徐循就不会忽悠?——她根本就用不着忽悠,都走到这一步了,太后怎么可能还会对她的要求说不?
  至于名声,由它去好了,身为外戚,名声本就是文臣手中的筹码,要你黑时,不黑也黑,就是谨言慎行,又何能逃过他们的如刀笔锋?
  这一课,还是于大人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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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半日后,于大人便收到了清宁宫发出的密令,上头印信俱全,从略带颤抖的字迹来看,应该是还在恢复中的太后亲笔所书。
  如是遇到那人前来喊门,只传我话,我们家没有被俘的皇帝,没有喊门的天子!并传令各关守将,我儿深知廉耻,当日兵败早已自尽,眼下此人身为汉民,竟领蛮族南下,不忠不义不孝至极,必为仿冒奸细,此人辱我儿身后名誉,罪大恶极,杀之有赏。
  即使以他城府,都不由得是倒吸了几口冷气,方才平静了下来。
  ——太后这是已经撕破脸了,要逼死上皇啊……
  不,不能说是太后,或者该说是太后背后的那一位才对。太后对上皇的态度转变,摆明了就是被局势逼出来的,这一阵子,听说都在清宁宫中养病,从未听闻过问政事,如无人居中推波助澜,今日又怎会一反常态,如此咄咄逼人?
  贵太妃的决心,就如此坚定吗?不逼死上皇,难道竟是不肯干休?
  于大人的眼神落到了纸张上,他是面沉似水,罕见地左右为难了起来:这封密令,只是送到他一人案头——刚才他已经问清楚了,就只送给了他,并没有出城直接送到各地守将手中,从信中的言语来看,也是让他传令各关守将,就等于是给了他选择的权力。毕竟,如今是皇帝亲政,太后理论上来说根本都不应该绕过皇帝直接和大臣沟通,自己就在京城,那还好说,若是直接给各关守将送信,也太不把皇帝看在眼里了。
  就是不送信,不遵令,也不是没有借口,后宫妃嫔不得干预政事,这样的密诏,他于廷益不敢奉,不能奉!就是在皇帝跟前,也不是说不出道理。他还没到无路可走,可能奉诏的地步。
  不过,这条路,只怕也是贵太妃特地留出来给他走的……以贵太妃的城府,又怎会不预算到这点?按于大人来看,她是绝对做得出把这封信抄个七八遍,往各地守将手上送的事。只送他一人,寓意已经是很明显了。
  贵太妃在迫他表态,甚至可以说,是迫他在上皇和她贵太妃之间选一边来站,选择为上皇说话,就等于是把贵太妃往死里得罪……她的态度已经是很明显了:只要我在,就没有他!
  他能承担得了得罪贵太妃的代价吗?本已有旧仇在前,若是此番再添新怨,只怕……
  于大人从不曾讳言,他的确是很有进取心,没有进取心的人,本来也坐不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他现在正当盛年,若是能守住京师,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若是在此时被投闲置散,甚至是被贵太妃打压得家破人亡,他又何能甘心?冒犯贵太妃,的确是有风险的。
  ——但,这些都不是他无法下决定的最终理由,对于大人来说,有些事情,确实是比自己的官路仕途、合家富贵还要更重要的。
  是非黑白,终是不容混淆,他现在要决定的,终究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贵太妃和他的看法,到底哪个是对的?一个喊门的天子,还配被人迎回国中,为太上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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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国朝众人所料,连九月中,也先所率领的数万大军兵分数路,主力前来攻取京城,另有几路,分攻居庸关、宣府、大同等防卫重镇,而在官方说法中已经去世的‘先皇’,当然也是如猪似狗一般被拉到了阵前叫门。兵部尚书于大人亲自在德胜门前按剑坐镇,并令人宣读太后懿旨,指其为奸佞仿冒,言明‘吾家无被俘的皇帝、领军喊门的天子,我儿深知廉耻,当日兵败早已自尽,眼下此人身为汉民,竟领蛮族南下,不忠不义不孝至极,必为仿冒奸细,此人辱我儿身后名誉,罪大恶极,杀之有赏’。
  此人喊城时,城头军民皆笑,更有人投石射箭,欲杀此奸佞,终无一人欲开城门。
  瓦剌遂引兵攻城,城下四日激战,军民一心,瓦剌损兵折将,竟一无所获,太师也先在攻城战中损失两名手足。居庸关亦是被围七天不下,瓦剌粮草辎重均难运往京城。
  此次劳师远征,长达半年,瓦剌本已是强弩之末,众兵将思归心切,难成围城之势,兼且北京援兵正日夜兼程赶往北京,也先至此,心生怯意,终拔营退走,于廷益急命众兵运炮追击,将瓦剌逐出紫荆关,次日援军抵京。因土木之变而动荡不休的京城局势,终于是初步安定了下来。
  294、太后
  瓦剌退兵;京城初定;要做的事当然还有很多,比如派兵巩固、修筑被瓦剌攻破的城镇,组织流民就地安置——瓦剌入侵时正值夏秋;河北一年的庄稼算是废了,当然当地的住户得跑;多少人就这样一夜间成了赤贫;有地的还好些,今年逃荒,明年开春就回去了,若是城里住户;又没地的;真是落得个家破人亡;连一条活路都没了,不知有多少人在京城外卖儿鬻女,自己头上也插了草标,自卖自身,就是为了图一口饭吃。毕竟,瓦剌进来可不是玩儿的,一路上烧杀抢掠,凡是被打下来的城市,多有被烧成白地的,城里逃过来的难民,没有一家没死人。
  河北一带距离京城这么近,若是闹起来,京城肯定受到影响,打完仗的事情才多呢,为了不让流民大量聚集在京城,京北各关口、县城都是收到命令,要做好安置灾民过冬的准备,此外还有点算战损、犒赏三军,重新布置京城防务,以及把因战死而大量空缺的官位重新分配的各种工作,这些事都是极为具体的事务,若是没人参赞,皇帝根本无法分辨内阁、六部的做法到底妥当不妥当,再加上司礼监也有大量经验丰富的内侍战死,徐循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养母,三不五时就要被请到文华殿去,或者是皇帝私下来人相询,也根本无法落得清静,更别说宫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的处理了。
  和一直折腾个不停的外廷比,内廷在战时动静很小,那是因为当时根本没人留心后院里的这些事,现在腾出手来了,也有许多后续事宜要处理,比如说郕王妃终于被封后了,先办了皇帝的登基大典,太子的册封典礼以后,又轮到了她的册封典礼——就这个钱还是从内藏库里挤出来的,去年的战事,直接把官库给挤干净了,现在就是杀了户部尚书都没有钱再办第三场国家大典。
  也是因此,短期内就只有郕王妃封后这一桩大事,郕王的姬妾封妃什么的,全都得推后到明年的税收入库了以后再说,就连钱皇后等先帝妃嫔,现在也是只能屈居于西六宫一块特别圈出来的地方——没钱修宫殿啊,清宁宫是太后住着,不方便把这一批身份敏感的妃嫔迁进去一起住,徐循住的清安宫非常小,不够住,至于胡仙师以前住的长安宫,意义又太不吉利了,让她们住在那里,有点苛待嫂子的嫌疑,惹人议论。
  当然了,和朝事相比,家事这块,只要不过分,大部分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办的。皇帝希望明年修葺一下南内的宫殿,将嫂子们搬过去住,然后让太后住仁寿宫,徐循住清宁宫,并为太后上尊号,钱皇后上徽号,也要尊徐循为皇太后,甚至连尊号、徽号都定好了,太后为上圣皇太后,钱皇后为庄肃皇后,至于徐循,按前朝惯例,就只得皇太后,并无尊号。
  尊徐循,一方面是因为皇帝的孝心,一方面也是他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再说徐循现在事实就是东西六宫的话事人,在这件事上多加推诿,徒显矫情,徐循推辞了几次,见皇帝心意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至于外廷,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在这时候出来反对了。归根到底,这种事还是看皇帝自己的心意,虽说皇帝的出身,隐约是有些问题,仿佛亲母并非贵太妃,但他自己都认贵太妃为母,上尊号、请入文华殿议事的,母子两人亲密得不行了,这时候谁来说声该立生母,不等于是自己作死吗?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朝廷花钱的地方不少,再说事情的确也多,这上尊号的仪式,被排到年后举行,不过现在皇后和那些尚无名分的妃嫔们来清安宫的次数,可比去清宁宫侍疾要勤快了不少,口中也是一口一个改叫了‘太后娘娘’,至于正牌子太后,就被称为‘上圣娘娘’,至于司礼监等衙门,六局一司等女官部门,对清安宫的脸色,自然又不知要比从前更恭谨了多少。
  人情冷暖,徐循早已习惯,对此不过是一笑置之,偶然得闲,也常去清宁宫走动,对太后也未曾就此轻慢什么,还是照样礼数周全。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时至今日,哪可能因为头衔的变化,就大喜大悲的乱了方寸?
  太后在年中的那场病以后,是越发小心养生了,当时的中风先兆,好容易才是养了回来,现在每日是食素为主,一天早起就要在宫里四处闲走,秋天时没事还逛到西苑里去——都是遵医嘱,到了隆冬,方才是改在自己宫里闲步,徐循陪着她也常去暖房里走走,无事又常嘱咐常德长公主进来陪着。总的说来,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病情恢复得也很好,现在不必过问宫中大事,皇帝、皇后对清宁宫也恭敬,太妃又给面子,倒是比从前先皇在位时,要舒坦了不少。
  不过,说到先皇,就是说到了内庭外朝都很关心,又还没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先皇的谥号。
  先皇肯定是死了,这一点经过太后本人肯定,又由于大人在城楼上大声宣扬,已经成为官方说法,如果出尔反尔地又说先皇没死,把那个被骂成奸佞的人给接回来迎奉为太上皇,朝廷的脸面都要跌到茅坑里去了。但现在随着许多事实的逐渐揭露,大家又是渐渐地确认了那人就是先皇不假,直接宣布死亡,把他留在外面就不管了,好像也不是稳妥的作风——就为了此事,于大人还颇遭了许多人的责怪,反正局势紧急的时候没人计较,局势一旦稳定,就有人要翻旧帐了,认为他遵从太后的指令,是‘佞上’之举。
  现在拖着不给先帝上谥号,不办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老问题,朝廷没钱了,还有一方面就是如果连谥号都宣布了,葬礼都办了,那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朝廷里毕竟还是有一班大臣认为这么做极不妥当,再加上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务,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说好了一样,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就是连皇帝,都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壮儿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个念头。”太后这一日便是问了起来,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长公主刚是出外闲步回来,现在坐在一处用着热茶暖身子。“听说入冬前不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