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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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更新:2021-04-30 16:02 字数:4917
马十退下,不一会领了刘太医进来,徐循也不避讳,坐在皇帝身边守着,刘太医跪在地上,整理迎枕时也看了她一眼,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刘太医面上便松弛了许多。他给皇帝扶了脉,又是翻眼睛看舌头,忙活了好一会,才下去和冉太医一道,斟酌药方去了。
如今诸事已完,徐循按理可告退了,但她却不愿走,皇帝也没有放她的意思,他道,“饿了,拿些粥饭来吃。”
屋内就马十和徐循,难道还让个宦官服侍他进食,徐循在旁看着?等服侍完了以后,皇帝又要握着她的手,此时已是夜深,把他伺候熟睡以后,徐循也无心回永安宫去了,在炕上和衣而卧,闭上眼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皇帝果然又好了几分,虽然还头疼,可频率不密,也没那样痛楚了。刘太医道这是针灸和放血之功,至于他开出的药方,以徐缓调养为主,却是不敢再以毒攻毒,耗用皇帝所剩无几的元气了。
到得这时,太后才知道不对,忙亲自来探视皇帝,皇帝便令她和又过乾清宫的皇后一道进屋说话,只他如今依然怕吵,这两人过来,徐循便借机出去上净房,又好生洗漱了一番,她昨晚熬到深夜才睡,情绪又激动,今日起来,人都是晕的。
等她安顿好了,太后和皇后也已出屋,却未走。徐循知道这是在等她过去,毕竟她们两人似乎都被排斥在皇帝屋外,不论是想要询问还是叮咛,也只能找她了。
出乎意料,皇后还好,看来已经是若无其事,倒是太后十分不快,进来就问,“你这人,入宫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晓得眉高眼低?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这道理你都不懂?”
徐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还是皇后解释道,“老娘娘令大哥在殿中多几个人服侍,又要众人来轮换侍疾。大哥意思,却说他病不太重,可以不必如此,大家安生过年。老娘娘问大哥这话是谁说的,大哥道是你说的。”
徐循没话讲了,病人随口一句,太后都会冲她发火,这让人怎么说?她一时都有心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兴风作浪的时候,只好叹气道,“昨日是大哥问我,他是否死期将至,那我自然要安抚他的……”
一句话把太后也堵住了,她面上亦不由有些难过,顿了顿方道,“屋内不留人,这终究不是道理,且不说你是否能这么日以继夜地服侍,这说出去也不像。文皇帝晚年头风病成那个样子了,也不见他屋内不要留人服侍。”
徐循更是不知所云,皇后面无表情地道,“大哥道,无需旁人入屋,就三两亲近内侍并你伺候,也便足够了。人多他觉得吵得厉害,头疼。”
说起来,太后要不舒服,也有道理,毕竟旁人轻易无法进去,似乎就给徐循提供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就是徐循自己,也觉得侍疾挺累人的,连饮食都不能放松,更不说看到皇帝病态的那种心理折磨了,但皇帝都这么开口了,她如何能回绝?只好对太后和皇后苦笑以对,太后发泄了几句,也道,“罢了,你且先好生伺候,随时和我这里回报消息,也就是了。”
说罢也不停留,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徐循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怒火从何处来,倒是皇后表现还正常点,等太后出了屋子,方才低声道,“你小心服侍大哥吧。”
这才叹了口气,随着太后去了。
徐循呆愣当地,缓了一会儿,才吃了几口早饭,外头又有人来喊,“皇爷问娘娘可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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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病,但头疼缓和以后,精神头尚好,对外间事务的掌控欲也很足。徐循在外有什么对话,或者又是耽搁得久了,回来他都是要问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徐循一面要服侍他吃喝拉撒,一面又要和太后、皇后那面的来使打交道,一面还要应付他的问题,实在是心力交瘁,若非多年打磨的好涵养,几次都险些耐心用尽——好在,皇帝一天天的确见好,这一切又都无所谓了。
刚开始发作头风的时候,一天起码也要痛个上百回,压根都无法视事,冉太医进宫以后,随着他的针灸妙技,乃至放血秘技,皇帝的头疼是大幅减少,现在一天也就疼个十多回,疼痛度也大为减轻。起码,这样的病不会耽误他正常视事,至于心痛又早好得多了,如今一天也就疼个一两回而已,只是依然觉得晕眩,时而还有些呕吐,所以也一直都没有下床,更不让别人进来服侍,就是马十,都嫌他服侍得不好,粗手粗脚,不似徐循一般和他有默契。
病人难免都有些怪癖,大家也只能尽量配合,只是这个年注定是过得很冷清了。几乎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半路中断,本来过了腊月二十四,宫里便会大放花炮,现在也是一片寂然,压根都不闻炮声,就怕是吵到了皇帝。
每日早上,皇后会入宫问安一回,众妃也都跟着过来对空座行礼,而后就看皇帝心情,想见就让她进来,不想见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多数时候,皇后还是有份进来的,这也是徐循难得休息的时间。至于太后,因皇帝痊愈的势头还算不错,便不曾亲身过来,只每日派人来询问徐循其中的细节。
这一日早上,乔姑姑过来问安时,皇帝正好在睡,她便能屏着呼吸,过来观赏一下他的睡容,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要迅速退出,免得惊醒了皇帝,这个罪过可不小。
“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元气也壮健不少。”乔姑姑十分欢喜,“在门外都能听见陛下的呼噜声。老娘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她又叮嘱徐循,“这除夕该怎么过,记得要问问皇爷了,若是可以,还是让孩子们进来拜个年吧?老娘娘是这个意思。”
徐循道,“好,说来,除夕是哪一日?”
被乔姑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屈指一算,除夕居然就是这天,却是她忙得太厉害,把日子都给过混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能耽搁了,等皇帝醒来,徐循一面上前给他擦脸,一面就问了此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说道,“孩子们都还好呢吧?”
闻得一个‘好’字,便也足够了,“别让进来了,人多脑仁疼,再说……唉,我也没力气。”
他现在精力有限,只怕是很难做出平时的父亲慈爱之状,来宽慰为他病情忧心的儿女,徐循是服侍他的人,如何能不理解?心中也是一阵难过——若是还有点余力,皇帝也不会不见孩子们的,她道,“好,那就咱们两个安安心心地过年。”
这几日她不在永安宫,皇后便把两个孩子都接去照顾,对此事,徐循还是乐见其成的。皇后虽然和她不睦,但对孩子却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刻意苛刻、亏待。徐循派人给两宫都送了信,又带了几句话给点点、壮儿,便回来安生服侍皇帝。
吃过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皇帝就睡去了,徐循这才借机做点私事,又怕皇帝醒来看不见人,也不敢去远,忙活了一会儿,便回内殿守着。一直守到深夜,皇帝方才醒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徐循道,“已是亥时了,可要吃点什么?”
服侍着皇帝吃过汤饭,又喝了药,忙活了好一会儿,皇帝这才又躺下了,徐循累得站在当地都叹了口气,这才又要在床边坐下,皇帝看着她,不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拉,道,“你也上来躺会儿。”
这段时间,徐循都睡在窗边炕上,虽然也不至于不舒服,但和睡惯了的木床比又有不同,她犹豫了一会,“我怕躺上来就睡着了。”
“那就睡着,”皇帝柔和地说,“让马十守夜。”
徐循也就不客气了,让皇帝往里挪了挪,她靠着外侧半躺了一会儿,被皇帝一扯,也就滑到他怀里躺着,主动伸出手来,松松地环着他的脖颈,怕是抱紧了,皇帝又要有些疼痛。
“小循。”皇帝唤了她一声,徐循道,“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徐循心里一抽,所有睡意,全都不翼而飞,她半支起身子,不快道,“刘太医不是都说了,没有性命之忧的,再说,你现在不是一日日地好起来了?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皇帝被她说得怕了,忙告饶道,“我就是……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叹了口气,又自语道,“就算不是今年,只怕我的时辰也快近了。这一次头疼起来,几次三番,我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半年间,皇帝几番大病,徐循也自有些心灰,忍了好久的委屈,终究是没忍住,眼泪一眨之间就掉了下来,半是怒气、半是心酸地道,“你怎能说这话!你死了,我怎么办?就算我随你一起,孩子们又怎么办?”
这七八日来,她侍疾实在辛苦,每每想到皇帝将来,都是心如刀割,此时一哭起来,那还了得?皇帝忙哄了几番,方才把她渐渐哄住,眼看徐循住了眼泪,他半开玩笑地道,“你刚才那样说,看来,是情愿随我一起去了?”
徐循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这事,听得皇帝提起来,才记起原来还有殉葬在皇帝死后等着,她被皇帝那话气得不轻,有心再拿当年的话来噎他,可见了皇帝灯下病容,当日那些**的话,连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摇头道,“罢了,你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年间,我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吗?倒不如随你去了。”
皇帝也被她逗笑了,他自言自语,“是啊,这一次,娘和孙氏,必定又是很恼你的了。”
他别看面上虚弱,其实乾清宫的事,心里清楚得很,徐循没有吭声:虽说皇帝这是又一次让她得罪了人去,可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也好。”他又说,“其实我都是故意的,把你逼得无处容身了,你就能随我一同去了,小循,你道我这妙计好不好?”
徐循现在实在不愿听他说这个死字,她不快地道,“好、好、好,妙极了,我现在不就情愿随你去了?”
皇帝并未应声,徐循伏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心里实是不安的很,若不是听得皇帝心跳,她几乎要以为,皇帝就——
她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却见皇帝正含笑凝视着自己,眼神柔和温煦,无限珍爱,仿佛尽数蕴含其中,只是却又有说不出的伤感,像是诀别之际,那种种情感,已无法用言语表述,只能在一眼间尽诉柔情。
徐循被他又看得想哭了,她深深呼吸了几声,方才略带央求地道,“大哥,你别灰心了,只是小病而已,缓缓调养,终究是能好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们想想,为我想想……”
说着,又觉得自己十分丧气,恐怕影响皇帝心情,又强笑着道,“我还尚未活够,是真的不想陪你一道到黄泉下去。”
她意在玩笑,不过话语沉重,对气氛并无改善。皇帝居然也不生气,他望着她,神色有几分神秘,唇边现出几许微笑,低声道,“是,我怎么不知道?我都还记着呢,那时候在永安宫里,你对我说,‘不管我对你再好,我死了你也还是要活下去,你不但要活下去,你还要活得好好的’……”
对这句话,他的印象显然深刻无比,复述出来时,都带了徐循惯有的气愤语气,徐循现在听着,也觉得自己的话硬得很,她尴尬地一笑,却又不愿认错:说句实在话,就是现在,她也依然不愿和皇帝一道去死。
“你不说话了。”皇帝的声调听不出喜怒,脸色也没改变,“是不是因为不愿对我说谎?”
徐循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皇帝也默然片刻,他忽然又改了话题。
“太医的事,你没告诉老娘娘吧?”他问,见徐循点头,又道。“也没和皇后说?”
徐循点了点头,大概已知皇帝思路,果然,皇帝又道,“忽然分作两班用药,她们没问?”
“问了,我敷衍过去了。”徐循低声说。
皇帝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你也不是不会骗人的……是吗?”
徐循道,“我尽量都说实话。”
“好一个尽量都说实话,”皇帝呵呵一笑,他道,“不过,我也信你,小循,我信你对我,也是尽量都说实话。”
只是一句话,徐循便有种感觉:自己多年来对皇帝的种种保留,似乎都在他眼中,只是他一直密密藏着不说而已。她又是心虚,又是凄惶地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脸半藏在阴影中,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那你现在,也尽量对我说实话吧。”他又说,语调平静无波,甚至再无虚弱,而是如康健时一样,隐隐蕴含了无限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