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节
作者:      更新:2021-04-30 16:02      字数:4714
  风寒发烧,调养不当就怕落了肺病,若是缠绵难愈,就此落下病根甚至是一命呜呼,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烧退了只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又将养数日,皇后方才是振作了一些——只是原本就忙瘦了的双颊,现在越发是有些凹陷了,下巴也尖了,昔日珠圆玉润的美感,再不复见。
  皇帝进来瞧她看见,也有几分心疼,“这一次,真是病损了元气,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风寒症候多变,皇后昨天还头晕脑胀,今日头脑倒是清醒了,就是后脑勺隐隐地有些疼,她有气无力地对着皇帝勉强一笑,也没有余力去盘算他现在的心情,过来的次数,只是发自内心地叹道,“补也要能补得进去才好,现在不比当年还小,病一场就弱一点,想坏容易,要想养好,却是千难万难……”
  说着,不免就又叹了口气,半闭着眼侧靠在床头,倒是真的露出了一脸的心灰意冷。
  人心都是肉做的,皇帝虽然对皇后也许有所疏离,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也许他不希望皇后过于得意,但也还绝不至于到了盼她早死的时候,闻言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你要这样说,难道我也老了?以后都病不得了?”
  他这样说,皇后按理应该要赔礼道歉的,两人同岁,皇后怎敢随意叹老?可皇后却毫无歉意,她凄然摇了摇头,反而道,“本来就是如此,人过了三十,就该善自保养。大哥你以后也要谨慎身子,孩子还小,老人越老了,一大家子可少不得你看顾……”
  这说得,都有点托孤的意思了,皇帝啼笑皆非,摸了摸她的脸颊,嗔道,“就是一个小风寒而已,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好好养着,不几日就和从前一样了。按你这么说,这宫里如何离得开你?儿子呢?我呢?”
  皇帝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了,说起来,这话还不算是甜言蜜语,因为并没想令她开心,只是无意间表示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可就是如此,皇后心中还是一甜:自从宫里有了新人,自己又多少不便承宠,皇帝在她宫里留宿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些话就是这样,光天化日下根本都说不出口,非得是在夜深人静时,锦绣被褥之中,喁喁低语才能发自内心地生产出来的。而久已不说,话题转向了儿子、琐事,虽然交往还很多,但渐渐的,从前的浓情蜜意,很自然地也就转化成了鸡毛蒜皮的亲情。这番话久未听闻,再次祭出时,威力便自不同。
  她令自己不去想这种话越来越稀少的另一种可能缘由,依旧沉浸在这甜蜜的情绪里,仰起头对皇帝轻轻地一笑,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离了我也没什么,我离了你,却活不成。”
  这话她实在说得真心实意,皇帝望见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唇角的线条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说什么傻话呢,好好休息,以后别这么操劳自己了。有些事,要适当留给底下人做。”
  这算是一个话口子,虽然今天战力挺弱,但皇后还是毫不费力地解析出了皇帝的暗示:太后对她几番为难,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从前并未表态。如今有了这句话,下回她或者推卸给别人去做,或者回了太后都可以,皇帝自然会在后头为她撑腰。在这一次婆媳的暗涌冲突里,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地逃避下去了,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方来支持。
  她心底却毫无欣喜:太后不断为难,又令静慈仙师坐在她上首,这些明里暗里的委屈,她只能生受,还要受得若无其事。在收养栓儿之前,皇后根本没想到如今的局面会是这样糟糕。她对现在的局势感到了一种失控,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是毫无把握。若是再挑起战火,引发了母子间的冲突,谁知道太后的下一招会怎么出?
  “其实事情也还好,”她为太后出脱了一句,“不算太多……娘那边虽然时常有些事儿,但她是老人家,又多年管宫,也在情理之中……”
  见皇帝微微有几分诧异,她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为了立我为后,娘心里只怕是极不好受的。只看她处处礼遇静慈仙师,便可知道她还没过了这道坎。既如此,我们做小辈的自当小心服侍。就算是有理又如何?理能大过孝道吗?更何况,我这几日病着,难得清静,心里回想起这几年的事,也觉得当时实在是太患得患失,有点着急了……也愧疚得很。”
  她没有说谎,人在病中,最容易有所感触,皇后成天眯着眼假寐,到晚上反而睡不好,便将前尘处处回想,也算是总结一番,为后事师。此时回看,通往后位的道路里,有几处曲折,完全是当时心态不对,方才走出来的。太急、太在乎,难免行差踏错,有时候缓开一步,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一些,退后一步,说不定皇帝还给她更多些。
  至少,今天她选择的道路就不算有错,皇帝望着她的眼神很明显地多带了几分暖意,“也难为你了,今年侍奉娘,是真辛苦。”
  也许是因为她提到了静慈仙师,皇帝的眼睛敛了敛,又拍了拍她,“也是真委屈。”
  “没什么好委屈的。”皇后提醒自己拿捏住分寸,过犹不及,皇帝不是傻瓜,自己做得太过火就不好了。“还不都是看在娘的面子,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和她计较的了。”
  皇帝出了一口气,“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娘那里,你真的不要我去为你说说?”
  既然已经立心要不怕苦不怕累地服侍太后几年,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皇后就没想过让人说情,再说皇帝去说情,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急道,“别啊,娘知道了,万一又不高兴,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我才好呢!”
  她一时着急,真情流露,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和你开玩笑的呢,你当我看不透这一层?”
  谁知道你看得透看不透……皇后在心底偷偷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以前的皇帝肯定是看不透的。他什么时候忽然间这么懂内宅事了?这又是一个她没能掌握的细节。
  人生路走到此处,不可能再和少年时一样略无参商了,这里头的道理,皇后也很明白,如果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皇帝贪恋新鲜,两人略略疏远,这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
  唉,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念了一声‘三十六陂春水’,便转开了话题,“是了,大哥,我早上听她们说,权昭容没了?”
  权昭容大概是从壮儿生日前开始病的,一开始是食不下咽,然后是吃什么吐什么,又闹着什么便血,说是中毒吧,也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个症候,几个医生都很莫名,后来才从喉咙里摸到了肿块,不过从那时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两个多月就告弥留。皇后生病的那几天没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动静,无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边去就是了。
  “嗯,”权昭容入宫以后就再没见过皇帝了,皇帝对她的印象也很浅,并无多少悲伤之情,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正好有人要去朝鲜送国书,我就让他顺带着交代一声,这两个都是病没了的,挺可惜,该让家里人知道。”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时不一样,现在的孙皇后对管理宫务还是很有热情的,毕竟,这也是当家主母责无旁贷的权利与义务。“她宫里别人都好说,若是朝鲜来人,想回去的放归就是了,若是咱们宫里自己人,就派往别处服侍。可我今早听说了,躺着就琢磨呢,还有一个韩女史该怎么办?也送回去吗?”
  皇帝恐怕也是被提醒了才想到韩女史这号人物,他寻思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了,让她到六局一司去做事吧,或者你给她找个差事也行。”
  “嗯。”皇后也笑了,“这个韩女史,也的确是个奇人,想做大哥妃嫔的女子,天下数不胜数,可不想做妃嫔的,我看真是独独就她一个。”
  “唬我啊?”皇帝说,“每次传谣要选秀,民间就兴起成亲风,你当我不知道呢?”
  “那是选宫女嘛。”皇后嗔道,“选妃嫔如何能一样呢?谁不是巴巴地盼着中选?我看那韩女史的形貌,也就因为她哥哥是个权臣,才能入选,谁知她因为惧怕殉葬,居然连嫔位都不要啊——真是想多了!亏得大哥仁慈,换了我,早让她根本不必再担心此事。”
  皇帝神色微微一滞,表情变化虽然轻微,但却瞒不过早有预料的皇后——虽然如今的大哥已不是她能一眼看透,但她也是猜疑许久,如今终于在皇帝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不论徐循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皇帝,她肯定没提到殉葬的事!
  “啊,是了。”皇帝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笑道,“她是先来求的你,你给回了,才去求的小循。”
  “我当时听了可生气得很。”皇后也是有九分真情,“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就因为她姐姐殉了,她怕殉,索性连嫔位都不要了?什么人啊?指不定谁活在谁前面呢。哪有这样咒人早死的!要不是她是朝鲜那边来的,多少带了藩国的体面……我对她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她本想添上一句‘还是贵妃脾气好,这样都能帮她’,又觉得太露骨,便在心底提醒自己:急不如缓,刚不如柔。有些事,大哥自己会去想的。
  风寒渐好,脑子用用更灵活了,皇后早已经在心里做起了推理题:大哥会疑她的话,那宫里已经是无人不疑了。即使徐循有能耐在她眼皮底下,把大哥给笼络过去,让大哥的心更倾向于江南春水,可大哥心里也一定曾经是有她的。从有她到没她,这之间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可她还有什么把柄被徐循抓得牢牢的?无非是善吹枕头风,说小话罢了。她就不信,她在徐循手上的把柄,能比现在她当面戳穿徐循扯谎的事儿还要更大。
  只要徐循无宠了,即使栓儿养不住,壮儿一样还能拿到跟前……皇后从来不知道,这心安的滋味能是这样的幸福。她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他难得有几分阴晴不定,心下不禁暗喜,便又笑道,“不过,也许是她在我这里碰了壁,去了贵妃那里就改了说法,也难说的。”
  “也不无这个可能。”皇帝点了点头,一转眼又把异色收过,如常笑道,“就算她是那样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鲜族女罢了,长得也就那样,还稀罕她不成了?这份体面她不要,是她自己的事。她爱怎么想,也随她去。”
  他确实挺大度,还嘱咐皇后,“不必特别为难,安排她一个闲差吧,毕竟是前朝丽妃的妹妹,好吃好喝的养着也就是了。”
  “你是不知道,丽妃当年可没少给咱们气受。”皇后歪了歪嘴,“不提这茬还好,提了我就来气……不苛待她也罢了,要我厚待她,可没这个理。”
  她光明正大地耍刁蛮劲儿,倒惹来皇帝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皇后终究病中,不免露出乏色,皇帝见了,便起身道,“好生歇息,改日再来看你。”
  皇后集中精神说了半日的话,这会儿也是真的累了,眯着眼都不愿意睁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皇帝出了门,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气仿佛不翼而飞,几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了饥饿,忙令人捧水梳洗了一番,方才下到暖阁中吃起了点心。
  “刚才大哥出去,是去文华殿了?”她一边喝稀粥一边问周嬷嬷。
  “回娘娘话。”周嬷嬷刚才不在一边伺候,这会还有些不快呢,“是去永安宫了。”
  皇后不禁一怔——不顺了这么久,她几乎很难相信自己也有反过局势的一天,这近一年以来,每日里辛劳受气,虽然面上丝毫不露,心态也调整得好,但又岂能没有一点心酸?皇后几乎以为,她再不会有什么机会翻盘,只能这样憋屈而不安地,度过接下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事虽小,但好说是徐循对大哥的一次欺骗,若她应对不当,那就更好,眼下有了新鲜纯善的袁嫔,又有了绝美的诸嫔,若是大哥愿意,她还能再给他采选新人……本来就是年老色衰的时候了,靠的还不就是一点情分维持着大哥的关注?若是真有运气,指不定徐循自己都能把大哥的心思给作没了,不必她再出手——活该,谁让她揽事上身,居然会擅自出手,去帮那口无遮拦的藩女?
  皇后觉得自己现在好有胃口,她带着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水,偶然间往铜镜里看了一眼,这笑意又凝固在了唇边。
  年过三十,便觉得岁月催逼,一日紧似一日,这一场大病以后,她看来又老了一些了。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也许,不过几年,她就真的是‘白首想见江南’了。
  ——也许还不到开心的时候,也许她另有手段对付自己,也许她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