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抵制日货      更新:2021-04-30 15:53      字数:5083
  流水。唐嘎的主题内容是宗教,艳丽夺目的色彩,繁复茂
  密的花纹将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云霞环绕在佛像四周。每
  一尊佛像都是慈祥无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贩们将
  唐嘎挂满了大昭寺的围墙。使每一个行人和游客老远老远
  就能看到灿烂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上长久
  地注视佛的笑容,温和宽容之感就会流水一般从我身心淌
  过。
  我还喜欢看穿着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妇女当街小便。
  她们蹲得像一种舞蹈姿式,宽大的袍子体面地遮住了一切,
  只是有一线水流从她们的袍子底下蚓行出来,她们并不躲
  闪大街上人们的目光,她们与你对视的时候,你会发现她
  们的眼神无所谓和安详得像白痴或者天使。这是主公翁的
  姿态和眼神,城市是你们认定的,那是你们的事,在她们
  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场。多棒!
  我百看不厌的还有威风凛凛的康巴汉。西藏有句老话,
  说是“安多的马,康巴的汉”。西藏康巴地区的男子在西
  藏是非常著名的。他们是男性之中的优良品种。他们个高,
  肩宽,腰瘦,腿长,胸膛挺直,头颅昂扬,他们的面部轮
  廓如刀砍斧削,肤色黧黑并且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康
  巴汉的服饰格外漂亮,他们藏袍绣锦,藏靴齐膝,高高的
  毛边藏帽上甩动着一缕红缨,一柄镶宝石的藏刀斜挎腰间,
  他们的步伐总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有一天,一个进藏旅游
  的汉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块儿休息,她看着康巴汉激动地说:
  我爱他们!我真想嫁给他们,你呢?
  我开怀大笑。我回答她说:我拿不准,因为据说他们
  从不洗脚。
  在我长大的二十多年里,老是被人教导着。父母、老
  师和电视电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诉你说这是丑的那是美的,
  这是甜的那是苦的,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
  的。可在我遇到的实际问题中,许多标准并不准确。我厌
  烦了别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只想自己亲眼看。我将从一个
  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睁大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上我能
  看到的一切。通过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会拿准我该怎么去
  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从此我将不再怨天尤人。
  敲门声。
  我转过脸,看着房门。在低烧的昏沉中我拿不准是否
  我的房门被敲响。我在拉萨没有一个熟人。我的伙伴们都
  呆在他们向往的地方。我的房门十天来无人敲响。
  敲门声又响起,是我的门。
  我站在窗边没动,说:请进。
  骑手加木措就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马术队那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我们已
  经有十天的默然对视的经历。
  加木措显然有康巴汉的血统,但他穿的是汉族的运动
  衫。他手里拎根马鞭,热气腾腾,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门
  口说:你好! 我叫加木措。
  我说:你好! 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等着他说话。我没有离开我倚靠的窗台。我头重脚
  轻,体内在细细地寒颤。我紧了紧披肩,眼皮发涩地望着
  加木措。
  加木措犹豫了一下,行了个藏式的弯腰礼说:对不起
  打扰了。扎西得勒!
  “扎西得勒”是祝福与问候的意思。
  加木措说完就要给我带上房门。
  我说:加木措,有什么事请说好吗?
  加木措说:没什么正经事。加木措的一口汉语非常流
  利。
  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身体不适,高原反应吗?
  我说:恐怕不是高原反应。
  加木措说:生病了?你一个人吗?没人照顾你? 我送你
  上医院去!
  加木措说着就要行动,我赶紧告诉他不用上医院,我
  有药。这病医院治不好,我想这是亵续了神灵的缘故。
  你真这么想?加木措惊喜地反复问我:你真这么想?你
  也信佛?
  我说:我现在还没信佛,但我真这么想。
  加木措说: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说:怎么治?
  加木措说: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来。
  加木措说:要真心诚意地祈求。佛会照料你的。明天
  我带你去拜佛。
  我说:好吧。我说:加木措,现在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加木措说:我可以说给你听,但说给你听的条件是不
  让你做。
  我说:为什么?
  加木措说:因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头—热。我顿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牟林森们。我
  的泪无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脸颊。原来加木措在和他的队友
  们打赌。他们说如果加木措能到饭店来带我到训练场,加
  木措就赢了,反之,他们就赢了。赌注是啤酒。这是典型
  的男孩子的闹剧。冲着加木措对我的关心,我很愿意给加
  木措这个面子,但加木措不让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训练场去。
  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指出一个人应该说话算话,我既答应他
  不去就应该不去。
  加木措说:你保证?
  我说:好,我保证。
  我没想到马术队的年轻人会如此看重他们的胜利。他
  们冲着加木措欢呼,吹口哨。加木措输给每个人的啤酒不
  是我以为的一瓶两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
  来啤酒送给他的队友,他的队友冲着他砰砰地打开啤酒,
  仰着脖子牛饮,有几个顽皮的骑手还朝我扬了扬酒瓶以示
  致意。
  我乐了。我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么必要在
  这种关键时刻信守那可笑的诺言呢。我离开了窗口。我到
  卫生间对着镜子涂了口红,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后—溜烟
  下了楼。
  我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一匹枣红马仰脖嘶鸣,骑手们
  却都哑了。他们疑惑地看着我,停止了喝酒。我对他们弯
  了弯腰,说:扎西得勒。
  他们慌忙还礼,有的说“扎西得勒〃; 有的说“你好〃;
  一片混乱。
  我穿过他们中间走近加木措。加木措惊喜又自豪地迎
  接着我,我仰起脸对加木措说:能教我骑马吗?
  加木措大吼一声:哈!
  加木措一下子举起我,将我放在他的黄褐色马背上。
  他挽着缰绳,胳膊一挥说:拿酒来!
  训练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骑手们输得喜笑颜开。一
  箱箱啤酒搬来了,垒在加木措身边,几乎每个骑手都要羡
  慕地给加木措一拳。啤酒赢来之后,加木措说:来呀,我
  请大家喝酒!
  骑手们说:康珠呢?
  我说:我当然也请你们喝酒。
  骑手们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将我从马上扶下来。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齿
  咬开酒瓶盖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骑手们逐一敬酒。他们都
  是藏族人,个个都是酒中豪杰。他们喝罢之后立刻反过来
  敬我的酒。他们擎酒瓶至眉际.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
  喝,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举着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气
  地唱歌,这是多么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开酒
  量喝起来。骑手们跳起了“锅庄”,边跳边唱边喝,我也
  深受感染,挥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欢跳迪斯科
  也跳贴面舞,讨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谊舞,现在我发现
  了能使我热爱和陶醉的舞蹈:锅庄。为了高兴,为了友情,
  我们蹦蹦跳跳,我们不用灯光,场地,服饰和音响,我们
  有天然的节奏和天然的歌喉,对于汉族人来说,跳舞似乎
  总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带表演性质的事情。在这里,跳舞不
  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低烧
  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跄,加木措一直紧紧地围绕着我,生怕
  我出什么意外。
  我什么意外也没出。
  最后,加木措怀着胜利者的豪情教我骑马。我有生以
  来没骑过真正的马。看人家骑马是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
  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
  舒服,尽管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
  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磴磨了个窟
  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
  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
  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
  来。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
  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汉。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
  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油。
  我说:开玩笑吧? 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多呢。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我说:怎么啦?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
  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
  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
  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
  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我学道:我叫康珠。
  我是汉人。
  我是汉人。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
  消除对我的惩罚。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
  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
  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
  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我简直目瞪口呆。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
  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下去,叩个头,如此周
  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
  —个两个五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
  呢。
  我说:加木措!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
  长头,这不成!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
  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
  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 你看那些藏民们,
  他们为了在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
  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说好听的话
  就成吗? 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
  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旨降临吗?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
  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
  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我只好说:好吧。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
  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
  夜等身长头。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
  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
  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
  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
  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
  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
  不见我。我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
  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已经关上,
  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
  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
  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
  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
  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
  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
  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
  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
  他可以找到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
  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种人是无法被
  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
  头;比如拉萨的这一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
  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