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4774
  玛少怀手里提着拴牲口的搐绳,出现在门口。他故作好汉的姿态;虚胖、有褶子的窝瓜脸绷着;箍着白线背心、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子挺着;一脚迈进门槛里边,一脚停在门槛外头,正好把门口塞满.加上手里那团绳子,根本不带好汉样,倒象一个捉人的、绑架的凶家伙。
  他说:“彩凤,我是送人送到家呀。这样吧,你们就在我的厢屋成亲,一个钱的花销也不用你们掏。过几年,攒够了钱,选一块好宅基,盖上三间大瓦房,你们就过美日子去吧t 〃
  这番话先把紫茄子说得咧着嘴巴乐:“哎呀呀,你真是西夭如来佛的好心肠啊!说实话,我早有这份心,怕你不愿意,干在肚予里打转转,没敢让它出嘴唇。这样一办,省了钱,露了脸,遂了二林的心,也如了彩凤的愿,两全其美,跑破了鞋难找的好事儿。”
  冯少怀看钱彩凤一眼说;“你跟二林商量商量,要办,择个日子就办,别总是夜长梦多的,别人也得跟着劳心伤神。”他说完,又回到院子里摆弄他的黑骡子去了。
  紫茄子见钱彩凤打楞,就从她手里扯过小包袱,推着她说:“还楞着什么,快去吧,快去吧,早商量定了,早做个准备,我们大伙也好放心。”
  钱彩风倒被这两口子给闹腾得不好意思了。这是为什么,是高兴,还是感激?她自己说不清。她被紫茄子推到堂屋门口,再也不肯走,手扳着门框,红着脸,小声对紫茄子说:“我干嘛老是上赶着找他呀,等过响再说。他来找咱们,就商量,他不来的话,我要回香云寺散散心去了。”
  紫茄子说:“别耍小孩脾气、说气话,谁亲也不如两口子。二林对你那份心,我看天下难找对儿,你还挑他的礼儿干什么?快
  去吧,快去吧,你不着急,我还替你急哪!' '
  钱彩凤见姐夫冯少怀牵着大黑骡子走出二门,又出了大门道,这才用,一种不十分情愿的样子,慢慢腾腾地往外走。己经到了贴近晌午的时分,太阳热辣辣的晒人,鸡群卧在树下边的浮土上梳理羽毛,黄狗趴在台阶上大口地喘气。洋槐花开了,开得挺旺盛,一嘟噜,一串串,散发着清香,招来一群一伙的小蜜蜂飞舞奔忙。
  钱彩凤看着这些鸡狗花虫,还有街头上寂静的景象,心里刚刚有点着落的思绪又波动起米。她白然品不出滋味,却影影绰绰地感到自己忽而烦闷,忽而疲倦,又不能不强打精神奔忙,这是十分不幸运的征兆。她怕大街上人多眼多,就绕小胡同走,同时赶忙挺起腰杆,向着冯少怀夫妻指的那一星点似明似暗的目标快步奔走。
  “钱彩凤!钱彩凤! 〃
  胡同口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竟是一个想不到的人招呼她,就迟疑地收住步子,眼盯着那个渐渐移近的姑娘。招呼钱彩凤的人是周丽平。她那乌黑的头发,通红的脸蛋,明亮的眼睛,以及那碎花的半袖小衫、天蓝色裤子和带着撵的黑布鞋,都透着一股子朝气勃勃的鲜亮劲,让人看了眼目一新,感到舒服。
  钱彩凤心里边打转。从打她到芳草地来,跟周丽平常常碰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知道周丽平一些根底,团支部委员、没迸过学校门的文化人,爸爸是老积极,哥哥是治安干部。周丽平给她的印象是能说会道,清高傲气。她想:周丽平叫我、还往跟前走,为什么呢?
  周丽乎停在钱彩凤跟前,上下地打量着钱彩凤,挺郑重地 犷
  说:“我喊你好儿声,为什么连头也不回呢?〃
  钱彩凤抱歉地一笑:“我没听见,光顾走路了。”
  “这么急,! 哪儿去?〃
  “上后街,· · … ”
  “噢,找二林去吧?他家锁着门,也许是从大街上走,找你去了。”
  “那我就回去吧。”
  “等一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哪?〃
  “没有一定哪。”
  ; ’哟,这还保密吗?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个准日子。”“真没定… … ”
  “过去二林跟我们民兵和团支部一起活动,闹得很不错,他这回结婚,我们要给他祝贺祝贺。要是没人闹闹,太冷清了,你们的脸面也不好看吧?' ;
  钱彩凤见周丽平的态度诚恳,听周丽平的话合情合理,就点了点头说:“我对你说的是真的,真没有准日子。”
  周丽平来执行团支书朱铁汉和爸爸周忠交给的任务,是帮助高大泉解除忧烦的任务,也是给翻身户争气的任务,尽管对跟前这个人实在有点瞧不起,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全村早就传开了,说你们麦秋后成亲,怎么又没有准日子了?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奥妙,对我吐一吐,行吗?〃
  钱彩凤叹口气:“实话说吧,我们不能在那个小棚子里办一辈子就这一回的大事· ,· … ”
  周丽平立刻抓住这句话不放:“就为这个才把成亲的日期改变了?再没别的原由啦?〃
  钱彩凤摇摇头:“没别的。秋后我们要尽着自己全身的劲儿,
  办得遂心一点。当然啦,我们正想别的办法。我们俩都是没亲没近的苦人,只有我们自己张罗… … ’,她说到这儿,眼圈红了,朝她走来的那个方向走几步,转回身,“谢谢你周家妹妹,等有一定日期之后,我保证先告诉你… … 我是喜欢热闹的,过怕了冷清日子。我料想二林在芳草地役惹着谁,也没伤过谁,不至于没有一点人缘· · 一”她的话没有吐净,顺着小胡同走了。
  周丽平呆呆地望着钱彩风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对这个使她最看不起的女人产生一股怜悯的情绪,那两只红了的眼圈、忧郁的神态、发颤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脑子里边转悠。她想,也许爸爸对钱彩凤的看法是对的,要不为什么连朱铁汉都能改变对钱彩凤的看法,‘而且自己也能在短短谈话中使固有的印象发生了动摇呢?
  她也从原来的路子往回转,朱铁汉、吕春江都在高大泉家里歇晌,等她报告“侦察”的结果。她要及时报告,而且,这一次有了她自己的新的看法。
  从小胡同南口出来的钱彩凤,正巧碰见高二林。高二林在家里等一会,沉不住气了,就试试探探地转到冯家来。听紫茄子说钱彩凤去找他,又赶紧往回返。
  这一对情人坐在冯家的大门道里的一根木头上。这地方风凉,歇晌的时候,也很僻静。他们又开始了扯不断、又不可能有结果的绵绵长谈。
  高二林也是个有苦难言的人。
  去冬今春他受到“发家致富”的鼓舞,受到冯家财产的诱惑,受到爱情的吸引,他觉着他渴望、追求的幸福日子就在身边,只要摆脱了哥哥的束缚,一抬胳膊就可以抓到,万没想到坡坡坎坎这么多,眼前的这第一道关口就很难迈过去。分家那会儿,哥哥
  亲口跟他说过,要把西院的房子让给他成亲当新房,当时他没有想到今天这一步,就托村长给哥哥捎话,不换房予。现在他想,要是有那样两间房子住,钱彩凤自然满意,亲事马上就成;可是,这种做法太不近人情,会在芳草地闹个更不好的名声。他想,哥哥家现在三口人,很快就四口,怎么好让他挤到两间小棚子.里去住呢?他的这条门道,他的这番考虑,全都不能对面前这个钱彩凤说,真让他为难。
  他们又接着早上的话茬推来推去,钱彩凤终于提出到冯少怀家借房子成亲的新题目。
  高二林一听就连连摇头:“这不行,太丢人。”
  钱彩凤奇怪地间:“自己的亲戚,他们的房子也闲着,我们借着住几个月,这丢什么人哪?〃
  高二林说;“那不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了。不行,不行。”钱彩凤说:“反正咱什么家什都没有,成了亲也得跟姐夫他们搭股种地,住在一块更方便。”
  高二林说:“越这样方便,越象那个,我嫌难看… … ”钱彩凤抽身站起.“你嫌这样难看,我更嫌钻到小棚子里办事难看。嫌难看就别办事,我能等,你也等着吧。”她说着,气呼呼地走进院子里边去了。
  高二林想追进去,又不好意思。他闷闷地抽了一锅子烟,感到脑袋又胀又疼,用手一楷,全是汗水。他朝那青砖灰瓦的大院落里看一眼,长长地叹口气,真想哭几声。最后他慢慢站起,冒着午后毒热的日头往家里走。
  正是起晌下地干活的时候,一群一伙的人有说有笑。不知哪家的小伙子,还喊叫高二林,跟他逗笑。
  高二林没搭腔,也没看一眼,紧靠着墙根走。当他推开自己
  家里那虚掩着的小排子门的时候,猛然地被吓了一跳:院子里堆着一垛东西,木柜、水缸、筐子,还有锅碗瓢盆;这一切上边苦罩着一领坑席。那席子的一角铺展在地,上边卧着一只熟睡的小花猫· · 一
  他站在这些用具面前,越看越奇怪。
  西边的寨子“哗啦”一声响,缝隙间出现一头银白的发丝,两只明亮的眼睛,一脸刀刻一样的明细皱纹。接着,那边的人招呼他:“二林,二林,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高二林认出是邓三奶奶,忘记了这几个月来对老人因惧怕而产生的戒备,赶紧往寨子跟前走。
  西边的邓三奶奶又说:“你到这边院子里来。”
  高二林急忙从一个门口出去,又从另一个门口进了好久没有送过脚步的西院。
  这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草叶都不见。
  邓三奶奶拄着拐杖,和颜悦色地迎着他,离近了,又使劲儿挤着两只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他,象看自己久别归米的儿子那样,好久才开口说:“你哥哥带着人下地干活去了,你嫂子把小龙送到老吕家去玩。托我等着你… … ”
  高二林着急地间:“啥事呀?〃
  邓兰奶奶说:“他们把成亲的新房给你收拾了,让你先住进来,哪儿不遂心,自己再整理整理… … ”
  高二林不由得倒退一步:“这,不好,不好… … ”
  邓三奶奶说:“我看挺好。大的让着小的,理所当然。你办一辈子大事,办得红火一些、四致一些,大家都跟着舒心。中午好多人集合在这儿,都赞成,齐动手,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他这边的东西搬完了。”
  !
  高二林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不行· ,· … ”
  邓二奶奶说:“完全行。你哥这人你知道,他说话是算数的。他乐意你早成亲,早定一f 心来,好看准道儿过日子。快看看新屋吧。”老人家这样说着,往甩边拉高三林,忽然又想起什么,一只攘着的手伸过来,“二林,二林,接着。”
  高二林伸出那粗大带茧的手掌。
  邓三奶奶把一只亮晶品,绿生生的小烟袋嘴放在他的手心,说:“这是春天你哥哥到县里见领导、给穷哥们找道路那次给你买来的,一直带在他的身上,让我交给你。”
  高二林的手心里感到发烫,好久说不出话来。
  邓三奶奶说:“别楞着,快看看屋子,找钱彩凤订日子成亲。这是你哥我们大家的主意。小心夜长梦多,小心上当,快着点,快着点p 巴王”
  三聚仙楼
  天门区的生产自救运动,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
  彩霞河正筑堤,香云寺正挖渠,几条公路准备宽展取直,也开始测量。这些以工代娠的建设,安排了大批劳动力,给乡村集镇增添一种向来没有过的热烈气氛。翠绿色的大草甸子上,奔走着忙碌的人群,响着砸夯的一号子声,从早到晚都有运料的大车在公路上滚动… …
  这一天,梨花渡口工段上的民工们正于活儿,忽见堤坡下坎的小路上来了三个骑自行车的人。前边那个三十岁左右,身体很壮实。后边那个,顶多一! 一七、八,长得很清秀。中间那个,年纪稍大,头戴大草帽,身穿白汗衫,灰布制服裤卷着裤脚;他先闸住车子,翻身下来,一边朝人群这边走,一边摘下大草帽扇着风,面带笑容地大声招呼.“民工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那个人又走到一个青年跟前,说:“你歇歇,我挑几趟。”他不容那个青年推辞,伸手夺过扁担,挑起土筐,朝河堤上跑去。另外两个骑车子的人,也放下车子,抄起民工的土筐,跟着上了河堤。
  民工们正冲着这三个陌生人发楞,有个进过县城的壮年人忽然拍着大腿,说了声“头边挑土的那个人是县长”,这件事很快轰动了整个工段。
  “县长”这个名词儿,在当时的庄稼人心目中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们虽然没有全见过,却都听说过:旧社会的县长下乡,不是坐八抬大轿,就是骑高头大马,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庄稼人老远就得躲避。今天,开天辟地头一遭,看到县长跟庄稼人挤在一块儿干泥土活计,亲亲热热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