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4767
  一九五一年的麦收,象闪电似地过去了。
  天门区的麦田少,产量低,许多人家连麦秸都没有见到。庄稼人扳着手指头计算,从这会儿到接上大秋,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得熬过去.眼睁睁地盯着地里的青苗,盼着它快快拔节、快快吐穗、快快上场。
  这时候,芳草地接连发生了三件新鲜事儿:吕春河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新成立的互助组从人民政府那儿得到一笔贷款;跟哥哥分了家的高二林订下成亲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刮大风,窗户纸打鼓,树枝吹哨,直到天亮才停止。
  周忠一觉醒来,趴在被窝里,连续抽了两锅子烟,捉摸着大联组研究分配贷款的事儿。他听见老伴在院子里赶牛、撤鸡,听见儿媳妇谭雅琴在堂屋烧火做饭,又听见闺女周丽平在窗户外边跟吕春河的妹妹春芳小声说话。
  周丽平问:“你二哥在信上都说什么了?' '
  春芳回答:“说他们正受训练,很快就要开到前线去。”“还说啥了?〃
  “说他们连长象大泉邵,说他们班长象铁汉。”
  “他投说想家不想家吗?〃
  “想什么家呀! 啊,对啦,我二哥在信上专门问你好… … ”
  “胡说八道,找我打你呀?〃
  两个女孩子一阵嘻笑,又接着小声地说起来。
  周丽平问。“二林跟钱彩风成亲的事儿,是谁传出来的呀?〃 春芳说:“我大哥听秦文吉说的。看样子,高二林准得让冯少怀这伙人测楼!〃
  周丽平说:“二林这个人哪,又让人恨,又让人可怜他,……”周忠听到这儿,赶紧爬起来,隔着窗户纸问.' ‘你们俩又嘀咕什么哪?〃
  春芳在外边回答:“我来告诉丽平姐一个新闻。高二林和钱彩凤的婚事吹了。”
  周丽平补充说.“原来他们订好日子,麦收过后就成亲,钱彩凤又不干了。”
  周忠急忙披上褂子,穿上鞋,走出屋,接着跟两个女孩子叮问那桩亲事为什么又出了岔子。
  春芳摇摇头说:“真情不知,人家秘密着哪。’;
  周丽平推测地说:“要我看,钱彩凤并不是半路上起了变化,老早就没有安好心。等着吧,高二林非闹个鸡飞蛋打不可。”周永振挑着溜满的两桶清水,颤颤悠悠地朝里走,接着话茬说:“哼,让高二林那小子尝尝苦辣酸咸,那才开心哪!〃 周忠朝儿子看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大门,直奔后街。他本来是满怀心事的,这会儿越发增加了沉重。他对高二林的婚事成败倒不十分在意,最怕高大泉的心绪受牵动。他清楚地知道,尽管高二林伤害了高大泉,高大泉对高二林真生了气,他们弟兄俩仍然连着心。在这件事情上,周忠要开导高大泉,跟高大泉合手扶高二林一把。
  高家的小院整洁又安静。外间屋的上门框飘卷着白檬檬的
  热气,那是高家的女人正做饭,里间屋的窗户还没有支起来,晨光在发黄的纸上浮动着,高大泉可能还在睡觉。
  吕瑞芬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海昌蓝小褂,系着一条镶着自边的、小小的黑色围裙;一手扶着门枢,一手拿着长把的饭瓢子,微笑地招呼周忠:“人伯,屋里坐吧。”
  周忠连忙朝吕瑞芬摆手.“另巧惊动大泉啦,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吕瑞芬说:“天不亮他就走了。”
  周忠一楞:“这么早?他千什么去啦?〃
  吕瑞芬说:“今天我们组给久宽哥蒋小苗。”
  周忠抬头看看天空,说.“还不到上工的时候嘛。”吕瑞芬说:“他说夜里刮大风,不知道小苗受没受伤害;他先到地里看看,回来再吃饭。”
  周忠离开高家,朝西官道走。
  夏夭的大草甸子到处都是翡翠绿。村庄让树木罩绿了,沟坎让青草盖绿了,被切成一条条一块块的大地,让鲜嫩的小苗染绿了。一切一切,都绿得那么深沉和生动。一道白绸子似的云雾,静静地悬挂在天的边际,转眼又被即将出来的太阳涂上一层桔红。花喜鹊登在砖窑顶的小榆树上喳喳地叫唤。小麻雀擦着路面呼啦啦地飞去。草裸和树丛里有各种小虫子活动。远处的公路上有汽车奔驰。… …
  在这万千生命欢腾的绿色天地里,一辆自行车停放在路边,闪耀着云霞的光彩.一双纳帮的、钉着皮掌的大鞋放在土坡上,一只透明的小蛙螂,坐在鞋口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银须· · 一远处的田地里,有两个人肩并肩地弯腰忙碌,从西而东,一边前进,一边热烈地说着活。
  老周忠跨到地里,迎着他们走。
  靠南边的那个人是高大泉。他漆黑的头顶,宽阔的肩膀.没有系纽扣的白布衫,一片衣襟垂挂着,边角擦着地皮,随着他拿瓜铲的手扶苗、铲土,不住地摆动;卷着的裤脚,一只到腿腕,一只到膝盖,两只光着的大脚丫子,踩在松软的褐色的泥土上,立刻又陷下去,移动之后,留下一个连着一个的脚印。
  靠北边的那个人,认不出是谁。他跟高大泉一样动作,比高大泉略微清瘦一些,留着很短的头发,身穿褪了色的绿军装,后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帽沿上画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他俩象比赛似地一齐扶苗、铲土。他们的前面,被夜间大风掠过的小苗,东倒西歪,有的根子都露出来,躺在地上;他们的后边,一棵一棵的小苗,都在刚培起的新土里直挺挺地站立着,在微风的吹抚中,欢欢实实地摆动着绿色的小叶子。
  高大泉对那个人说:“你这一指点,把我提醒了。武终么办,把钱集中使,先干那些打基础的大事!〃
  那个人说:“最好用钱买牲口。互助组增加了牲口,就提高了生产能力,如同给这小苗子培土、浇水一样,才能扎下根,往大发展。”
  高大泉说:“只要上级给我们领路,有啥难处也不怕。”那个人说:“上级领路,就是跟你们一块儿学习中央的指示,贯彻中央的精神,你们还得依靠群众自己闯。不闯不斗,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高大泉把一棵歪扭的小苗扶正,使劲儿铲了一下土,培在上边,说:“自从成立互助组那一天起,我们全都合成一个心眼了,多难多苦,也要干下去,〃
  老周忠已经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地接着话茬说:“说得对
  呀。我们这些人牢牢地团结在一块,棒打不散,走社会主义的道,至死不回头! 〃
  高大泉闻声抬起脑袋。他那英俊的脸膛象朝霞一样红亮,儿滴汗水挂在脑门上,象珠子一般闪着光。他冲着老周忠微微一笑,又向身旁那个也直起身的人介绍.“老田,认识吗?这位是我们大联组的副组长周忠。”
  周忠一阵高兴,先开口说:' ‘噢,闹半天这位是咱们的田区长啊?〃
  田雨向前跨了一步,使劲握住周忠的手:“咱们爷俩虽说没见过面,可是挺熟悉。我头一次到芳草地的时候,别人说您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正跑北口外;这次回来,谈论您的人更多了。前一段时间,我先熟悉情况,后来抓抗美援朝的工作,这几天又布置新任务,一直没顾上来芳草地看看大家。您是老行家,见的世面多,经验多,教训也不少,得多帮着大泉同志,也得多帮助我们区里的干部。”
  周忠说:“如今干的都是老祖宗没干过的事情,我得象三岁的娃娃那样,跟你们学着迈步。”
  田雨说。“咱们在一块儿干,一块儿学吧。等我把区里的工作安排个头绪,搬到芳草地住儿天。”
  周忠间.“你这回还不住下呀?〃
  田雨说:“我正在雁庄搞调查,王书记捎信,让我回区,说谷县长到咱们区蹲点,抓生产自救,我们一块向谷县长汇报汇报情况二,… ”
  周忠更乐了。“县长到咱们这儿蹲点来了?真好,真好。快针:谷县长跟你一块,到我们芳草地来吧。我们的互助组,跟地里这些小苗一样,急等着上级领导来帮扶哪!〃
  高大泉站在一旁听着,想起春天参观燕山区的红枣村和雄鸡寨的事儿,尤其想起县委书记梁海山在那儿蹲点的情形。他的心里一阵热,一阵喜,暗想:全区要掀起生产自救的新斗争,县里的另一位主要领导要来天门,这是力量,是靠山,天门区很快就会象燕山区那样红火起来,真叫人浑身长劲呀!
  田雨又对周忠说:“我今个路过这儿,碰见大泉同志,把上级的指示精神给他透透气,一会,! 让他给你们传达传达吧。我刚才听他聊聊你们的工作情况,心里也挺高兴。你们在芳草地创建了互助组,这是大胜利,你们还从夺取胜利实践过程里体会到前边的斗争艰巨、路途长远,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收获!上次我到县里开会,梁书记问到你们互助组的情况,还让我告诉你们:互助组已经办起来了,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是办坏了,会影响一大片。”
  周忠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有根底,是这么一回事儿。”田雨又冲着高大泉说:“刚才周忠人伯把互助组比作地里的小苗,十分恰当。小苗要熬干早、抗风雨,才能拔节,吐穗、壮籽粒。社会主义这个新生事物,也得在斗争里成长壮大。梁书记还让我告诉你们.必须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往前闯的道上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你们千万要记住呀!〃
  高大泉看看田雨,看看周忠,又看看满地绿生生的小苗,把县委书记捎来的话在心里重复一遍。
  他们又谈叙了一阵儿,田雨告辞回区公所。高大泉和周忠把他送到地头上。
  飞快前进的自行车,渐渐地溶入金色阳光下的田野绿波之中,只有大草帽一闪一闪地掀动着。
  高大泉凝神地望着远处,感叹地说:“真是及时雨呀,碰到事情,正没办法,领导就来了。”
  周忠点头说:“看得出,对这互助组,领导跟咱们一样地挂心哪。”
  高大泉坐在地坡上,拾起大鞋往脚上穿。
  周忠蹲在旁边,急切地问:“这个灾荒的关口,咱们到底应当怎么过去,上级到底有啥指示呢?〃
  高大泉停住手,兴致勃勃地说:“您别慌,这回咱们可有主心骨啦!刚才田区长传达了好多上级的指示,又实在,又可心。他说,互助组要带头搞好生产自救,通过副业生产,靠自己动手,渡过眼前的灾荒。他还说,上次发一f 的那笔贷款,不能象切西瓜那样,你一块我一块地啃掉,得聚在一块儿,让它起大作用、办点大事儿。”
  周忠插一句:“跟你想的一样啦!〃
  高大泉摇摇头.“上级比我想得高。田区长说,最好用贷款买牲口,用牲口搞生产自救。这样做,发展了耕畜,秋后种地不抓瞎,也能帮着互助组扎下根子。我看,这才是把钢使在刀刃上了。您说呢?' '
  周忠思索着说:“买牲口是正事,春夭种地,咱们翻身户实在尝到没有牲口的苦味了。可是,’朱铁汉的想法,也是有点道理的:眼下咱们得搞点现得利的生产,才能熬到秋庄稼上场呀!〃 高大泉把另一只鞋也穿上,抽身站起来,说:“您放心吧,上级比咱们虑得远哪!田区长告诉我,县里的梁书记正给我们想办法;他水平高、能力大,想的办法准是咱们想不到的。依我看,这回谷县长十有八九把办法带来了。上级怎么指示,咱们就怎么做吧,保管没错。晚上开会好好商量商最,这回有了谱,不会乱扯没结果了。”他这样说着,拍打拍打沾在裤子上的土屑,准备
  回村,看周忠一眼,问道;“您跑到地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吧?〃 周忠装上一锅子烟,点着,使劲儿抽了两口,说:“公事私事一大堆,真够你抓挠的呀。早起想找你商最商量分贷款的事儿,还没出门,又听到一个传闻,说二林那桩亲事要吹。”
  高大泉打个楞:“您听谁说的?〃
  周忠故意用淡漠的日气回答说:“是春江从文吉那儿听来的,又传到春芳和丽平她们的耳朵里。我看不是虚传。”高大泉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估计到,迟早还得有这一出戏。”
  周忠开导高大泉说:“你既然估计到这一步,那就不要把它看得分量太重了。冯少怀摆下连环套,是为了苦害咱们翻身户,并不是偏着你大泉,向着他二林。要是二林高兴了,冯少怀也不会舒心。他把你们兄弟拆散,也不让二林和钱彩凤两个人好受,这是铁准的。如今把锅揭开了,让二林看看谁好谁坏,也算喜事。这时候咱们再拉他一把,他也许能来个败子回头。你看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高大泉没有马上回答,也装上一袋烟,抽了几口,才说:“依我看哪,冯少怀这出戏,不会完全照着他的板眼唱下去,他心里想拆散二林他们两口子,就怕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这一程子,我用心地察看过;冯少怀使的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