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疯狂热线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5226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粉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 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的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地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