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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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热线 更新:2021-04-28 08:13 字数:5096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的,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