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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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3:00 字数:4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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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着三人策马出了东便门。这里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时内城城墙共分九个正规的箭楼城门,除了正阳、宣武、崇文之外,从东便门出来直北,周转一匝是朝阳、东直、定安、德胜、西直、阜成六门。里头内城包着皇城,皇城里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见冻得一平如镜的护城河上,远远近近都有儿童在冰面上嬉闹,有拖冰滑子翘翘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儿的,摔跤的、斗鸡的、打陀螺、扯风葫芦儿的……甚是熙和热闹。绿色的垂杨柳堤外笔直的黄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乡民,也有小两口赶毛驴儿回门的杂在其间。大约每隔五十丈远近都架起了过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纸花,吊着各色小灯,有的彩坊扎的花样巧,也有正在插花儿的。过往行人驻足留连的也就不少。看见这三个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马疾驰而过,身后连个随从也没有,人们都看稀奇似的盯着他们,有的小孩子在后追喊:“看哪!三个老疯子呀……”远远从身后传来,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过了阜成门,阿桂兜缰下马来,笑道:“用了一个半时辰绕外城一周。我们歇歇儿,海子边石凳子干净,坐坐。我是饿了……早晨从涿县走,惦记着见驾。想着皇上赐膳,没指望上。你们算算走了多少道儿?多长时辰没吃?来来,你两个‘老疯子’也吃点牛肉干……”说着坐了便撕咬那肉。纪昀、李侍尧都过来陪他坐了,纪昀兀自笑个不住,说道:“城西这块修圆明园,禁止行人。要在朝阳门那边,准有一群孩子围过来,看三个老疯子吃牛肉!”
“我还是计划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爷府,还要再穿一次内城,从东便门出去到朝阳门落脚,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调兵打仗,士兵们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时吃饱了,满意地舐舐干裂的口唇笑道。望着阜成门高大灰暗的垛楼,他沉静下来,说道:“城外布置没什么多说的,广渠门到朝阳门、广安门到阜成门要多设几处烟火棚子备用。外城里头烟火少了,外头就放起来,烟花多了就不放。还有,东西便门外要设两个芦席大灯棚,算是官家设的。到时候多挂炮仗,要进城百姓都能看见,就更热闹了。”他看着李侍尧,不容置疑地说道:“要辛苦你衙门了。”
城东是百姓进外城必经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烟花又是爆竹,给谁看?纪昀和李侍尧都觉得阿桂有点节外生枝——外城千家万户呈彩献瑞,已经布置得成了灯的汪洋,还不够人看?且是这两处在偏隅,墙头挡着,正阳门上根本瞧不见,有什么用处?但这是费不了几个钱的事,棚匠上去,不用两个时辰就能停当。阿桂既已出口,谁肯拦着?故都一笑,点头说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却不似脸上轻松。他虽然远在西域,因坐镇钦差行辕,每天都有京师快马递信,御辇之下的大事情都有旧部故吏随时报知,站得远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纪昀和李侍尧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离军机处,罢掉要差,可说几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试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话赞同夸奖,军机处分派差使“忘了”纪昀……种种蛛丝马迹,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证了自己所得的讯息。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枢,而且不知这汪浑水深浅,如何敢私通底蕴?见二人犹自欢天喜地,说自己是“主心骨”,倒觉百般不是滋味,心里嗟讶着说道:“……不能不想细一点呐!我是个武夫,是这些年逼自己读了几本书,成个半拉子秀才。你纪昀学富五车,还夸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久’之后呢?我看就是‘穷’——水车轮子再转一圈儿。汉武帝《秋风辞》里‘乘楼船兮济汾河,萧鼓呜兮发棹歌’,接着便是‘欢乐极兮哀情多’!读一读,想一想,能不令人惊心?”他是“提醒”,纪、李二人却只想到国家治乱上头了,都夸阿桂解析《易经》“透彻新颖”、“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头用功作文章”之类话头。阿桂见他们听不懂,也就不再说,笑着起身道:“把袍褂除了,进阜成门吃点什么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办丧务,就饿也得忍住了。穿这行头进馆子吃饭,街外一群人看‘老疯子’,什么相生儿呢?我们现在城西,到城东吊唁,晚上我还回城西驿站,一个想不周到,往返来回劳而无功,尽走冤枉道了!”三人说笑着除了外头朝服袍褂,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再骑,牵着马便进了内城。
此时辰光说傍晚不到傍晚,说饭时不到饭时。阿桂原想阜成门里头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门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门、北到西直门到处都是摊贩。到西安门,原来十分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菜园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临街中又都搭起席棚,卖古玩的、打场子卖狗皮膏药的、背着糖葫芦串架儿扯嗓门吆喝的、摆饭摊的煎炸烹煮,满街热香四溢,吆吆喝喝,人头攒涌的竟热闹到十分。李侍尧在旁信步跟着往东走,见二人诧异,笑道:“这都是外城御览灯区里赶进来的小贩,大正月里闲人多,也就热闹起来了……”听见那边卖耗子药的切口说得唾沫四溅,一大群人围着听:“一包药有四味鲜,一半咸来一半甜,一半辣来一半酸,赵匡胤赐名断肠丹!”有人问:“这管事儿吗?”卖药的又道:“半夜子时正三更,没有顾得找医生,耗子何时丧的命?鸡叫三遍快天明!”包药递包儿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药,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鲜血打从七窍冒,府上的狸猫能睡觉!”手里卖药口不停说:“耗子口,赛钢枪,隔着皮箱咬衣裳,打了灯台砸了锅,哪个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儿,哪件不值仨俩板儿……”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张口问,便是莲花落子似的一串词儿,信口顺溜成章,毫不粘滞。李侍尧见药摊儿后边就是一处饭棚,虽也是临时搭起,四周都围着毡,瞧着严实暖和些,里头已点了灯,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们就进这家子吧,别听这油嘴叨叨了!”三人进店,那卖药的还在笑说:“……这位爷说我油嘴儿,再说一件稀罕事儿,半夜听见叫吱吱儿,偷油老鼠窜上被儿,老婆翻身使冷锤儿,打断汉子那根棍儿!”三人进店,犹自听他夸夸其谈:“十二属相排头名,它是兽中状元公。当年五鼠闹东京,多亏来了宋仁宗,买了我的耗子药,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听得直笑,一边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脚不沾地上来侍候。三个人都是忙人,只临时在这里打点一下肚子,只要了几碟子小菜,一盘子馒头,李侍尧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纪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条子肉,各自闷头吃饭。但隔桌靠墙几个客人说话却渐渐听来了,似乎是几个举人换帖子拜了金兰兄弟,在这里吃酒。阿桂、纪昀都不理会,李待尧听他们称兄道弟亲切热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然又是方令诚、吴省钦、曹锡宝、惠同济、马祥祖他们几个。不言声扯了扯纪昀衣襟,小声道:“你不是问代人写信求哥哥允婚事的么?那边桌上坐头位的就是,叫曹锡宝;边儿上坐的叫马祥祖,就是把赵高、秦桧当忠臣的那位;那个叫方令诚,就是请曹锡宝捉刀代书的那位……”见阿桂凑过来听,李侍尧便将在返谈店和这几个举子邂逅的事说了。听到忠奸之辩,阿桂笑得浑身直抖,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也亏你好记性!”
他们几位大人物的议论,这边几位小人物一点也没有觉察。他们半个时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词掷地有声:“从兹结为金兰手足,洗心涤虑,敏学上进。苟能置身青云,心在庙堂社稷,不忘尘泥交好,戮力为生民造福。即或怀志不售,处身云山野鹤,亦当洁身自好,课书明德,远绝名利营苟之行。进退扶掖,惟当以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们都还沉浸在一片忧国忧民的坦荡情怀之中。店内别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药”的喧嚣,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杂乱无章的尘俗扰攘而已。此刻曹锡宝据案端坐,吴省钦执杯沉吟,马祥祖侧耳静聆,方令诚抚膺正容,正在听惠同济侃侃而言,说的还是李侍尧:“我还是这个想法儿,宁可用君子而无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尧’,字号叫‘皋陶’,看看他的行为吧、是那么回事儿么?”他顿了一下,举杯一饮,又道:“我内弟打广州来信,人说他一天单饮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早晨吃个小鸡儿,白天听个小曲儿,夜里搂个小妮儿’,宴请一次西番洋人,几百两银子无声无息就没了……就像弄这个元宵灯会,京师赶走遣送了多少人?内城外城迁徙了多少人?这就叫‘不恤民’!看这灯山灯海,烟花故事,火树银花,一时虚热闹,过后一场空,要花多少银子?一头这般奢靡,一头穷人家无隔夜粮,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开头一提李侍尧,提着名字批“小人”,李待尧已是闻言色变。阿桂怕他脸上挂不住,凑到他耳畔调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听到后来,李侍尧已变得一脸苦笑。纪昀也放下心来,笑道:“这是意气,总得要人说话。”却听隔桌吴省钦昂然说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赋拿来就这么挥霍!刘墉刘大人号称‘青天’,和和ド蕉酱ㄐ泄荨⒓嗽骸⑾吩白樱”绕鹄矗罡尢找愫玫牧恕缃竦氖虏豢晌剩 彼底牛×艘⊥贰D歉雎硐樽嫒吹溃骸傲踯趺聪氲奈也恢溃还苣忝窃趺此担一咕醯盟呛萌恕<媚稀⒌轮菽强槲胰ス舱媸翘评枚耍∧敲春玫娜蔷爸拢群贾菀膊徊钅睦铮酱Χ际瞧婆锢梦荩值陌垫嚼停』岫汲牵詹罟胤乐兀驳糜懈鱿裱奈拿魑锘藕谩>褪潜本沂咨浦噬弦孕⒅翁煜拢钍ツ腹壅暗剖小U馐切⒌来笫侣铮馐悄歉瞿歉鲆灰弧蚬鹿诎菝犰肌谋本┏悄牛≌饷醋挪贾梦铱匆膊还帧!彼虿煌ɡ纺殖鲂埃笤计饺詹辉趺次怂兀灯鸹袄从逃淘ピィ笥铱粗谌肆成衿桓毙⌒囊硪淼难值溃骸澳忝撬的兀俊?br />
“祥祖别这样畏缩,如今我们是兄弟,谁还能小瞧你不成?”曹锡宝笑道:“我们在北京,不要去断山东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尧这么做,我和祥祖见识一样,我以为是天经地义!孝道是一层,皇上的忧乐与民咸同,这就是‘道’。孟子曰:‘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头诏告连篇累牍,说的都是各地赈灾的事,这叫忧民之忧;就是祥祖说的,天朝京师文明典型之地,万民都在过元宵,皇上奉圣母观灯市,也就是乐民之乐。该花的钱不花,于小家子讲叫‘吝啬’,于天下朝廷讲,也叫‘失道’。我们未入仕禄,许多经济之道都不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意思不是讽喻‘狗拿耗子’,实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识其味’,无论如何都难以贴切。我们这里似乎胸罗万卷、志大才高的,个中人听了,或许笑我们井底之蛙呢!来,来,吃酒,眼下我们议议场中闱墨的事,似乎更近些个……”方令诚便笑说道:“锡宝兄说的是,我们的‘政’就是进场夺进士争状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们,去找门口卖药的去。这里风云龙虎际会说得不着边儿,考场一个蹭蹬就变成了秋风钝秀才,只好去看‘无边落木萧萧下”去!”
一席话说得两边桌上人都笑。这边三人也已吃饱,阿桂付账,纪昀、李侍尧出得店来,天已经暗上来了。
乾隆不愿见皇后,毕竟还是躲不过去。三个大臣在外头巡城,慈宁宫里的秦媚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