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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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3:00 字数:4687
李侍尧在步军统领衙门大逞雄风,四十记杀威棒打得阖衙丧胆。这是大清开国一百余年没有过的新鲜事儿,消息儿不胫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扬扬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尧一大早来到军机处,便听几个军机章京在门口说笑议论这件事,也不理会,径自进来,却见于敏中盘膝端坐在炕上,一手执笔,一手揉着腕子,恬淡静穆得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因笑道:“昨晚又是一宿没睡么?我瞧着你眼圈儿发暗呢——”见高云从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门角,又问道:“等着给皇上送折子么?”
“回李爷的话,”高云从忙赔笑道:“于中堂昨晚一宿没睡,淮北七个县秋天过水,鲁南十二个县是旱灾。直隶清河、献县、宝邸、邢台、三河、武清、钜鹿、沧州教匪趁年关串门儿联络,说是‘普天之下皆兄弟’,兄弟受难不能瞧着不管,分头敛钱收粮收冬衣要送到受灾地儿去。这头于中堂给受灾各县写信,防着教匪派人演法布教送东西收买人心,叫直隶总督衙门巡抚衙门盘查通往外省道路可疑人员,又从河南、湖广调避瘟法邪的药材运往灾地儿。万岁爷四更天就起来,每封信都加朱批,用六百里加急递送出去。我就管来回传递信件和通封书简。”正说着,纪昀也来上值,一见面就笑,说道,“昨儿李皋陶大逞淫威,提督府阖衙魂不附体——纪昀一大早遇见你,今日一天不得吉利!”于敏中倦怠得似乎话也不想说。微笑着点点头,偏身下炕,迈着方步儿解乏,良久才道:“方才王廉过来传旨,大约要出考题了,叫你们一来就进去,还不赶紧去见驾?”
纪昀、李侍尧对视一眼,忙垂手答应一声“是”。纪昀方笑道:“于老夫子也忒道学的了,累极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甚或踢两腿活泛活泛身子,只要不悖礼,就是孔夫子、孟夫子也不禁止的。”于敏中不温不火,只用手捏弄揉搓着印堂眉心,说了句“惯了。从小不敢放肆,有人没人一样。夫子说‘割不正不食’,不是因为肉切得不够四方就没滋味儿,那是修行规矩”。纪昀道:“这也算放肆么?修行是修品,孔子说的是‘道’——陈蔡绝粮那时辰,他老人家饿得肚皮贴着后脊梁,端一盘烧得稀烂的德州扒鸡给他,未必有这个讲究。”说着一笑,拉了李侍尧去见驾。
二人联袂进养心殿垂花门,便见王廉迎上来,小声请了安,说道:“二位爷消停下子再请见。老爷子方才发了脾气,这会子正在训阿哥呢!你们进去,阿哥爷们脸上挂不住。”李侍尧看看,果见院中侍卫太监一个个都受了惊似的,虾着腰脸色苍白,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立着,大气儿不敢出。因和纪昀并肩立在廊下,侧耳静听暖阁中动静。
但暖阁中却没有动静,像一院子人都睡沉了,一些儿声息不闻。两个人既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动,屏息立了足有一刻时分,才听乾隆在里头吩咐:“叫两个畜牲进来!”李侍尧吓了一跳,以为是叫纪昀和自己,看纪昀时,只见纪昀微微摇头摆手,便听殿中王八耻的声音:“主子爷息怒了,二位爷请进去,多给主子赔着点小心,这就没事儿了……”接着便听谢恩声,起身衣裳悉悉声、脚步声、进殿磕头谢罪声:“儿子们错了,往后再不敢胡逛了。儿子不争气,怨不的阿玛生气。求阿玛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儿子的罪过就更大了……”至此李侍尧才知道,是两个皇阿哥犯过,在里头挨乾隆的庭训。
“方才教训了你们那许多,其实你们的错只有一个:忘了身份。”乾隆说道:“忘了身份就是忘了名。圣人设教重名节,要记住‘名’还在‘节’前头,可见是多么要紧!”
“是是……”
“出宫到部里听政,是朕的旨意,这不是过失。到街上走动,只要不为斗鸡走狗寻花问柳,也不是错,看见有妖人演法,本应知会李侍尧或地方官查拿——要那样,朕还要褒扬你们——可倒好,你们和街痞子一样,围观、看稀罕热闹!回到宫里,又和太监一样嚼舌头说新闻儿!”
“是是是!”
“抛开金枝玉叶这一层,你们是国家干城、与国命脉休戚相关,这就是名!”
“是是是!”
乾隆似乎沉吟了一会,又道:“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们出去,也不和敬事房说,也不向师傅请假。一旦外头有个什么错失,怎么料理?”便听一个阿哥似乎赔笑解说:“儿子们不敢惹事,想着京师辇下防禁严肃,再不得有甚么意外的。皇阿玛这一教训,已经明白过来了——”“你不明白!”乾隆断声喝止了他,冷笑道:“你这仍旧是混账想头——谁担心你安全来着?比如李侍尧带兵拿人,连你们一索子绑了游街,你们还做人不做?——蠢!去问问你们师傅纪昀!”
纪昀和李侍尧二人面面相觑。见王八耻小心翼翼挑起簾子,纪昀忙拽一把李侍尧褂角迎了上去,却见是八阿哥颙璇、十一阿哥颙瑆哥儿两个垂头丧气出来,正想给二人避道,颙璇二人已先避在窗下。颙璇笑道:“纪师傅来了!我们犯了错儿,皇阿玛有旨意,回头过去再听师傅教训……”纪昀笑着点头,未及说话,便听乾隆在里头道:“纪昀李侍尧进来——别理他们。”
“是!”纪昀忙答应一声,又向二人点头致意,和李侍尧呵腰进殿径趋暖阁。一边行礼,一边偷看乾隆脸色,乾隆却没有想象的那样厉颜厉色,案上放着一幅画,是《太宗八骏图》,半展着,还有几块血玉佩环什么的古玩摆在案角,似乎乾隆正在赏古玩,突然叫了两位阿哥大加训斥。他站在炕边,一边翻起那画角端详,一边问道:“你们刚进来?”
“臣等已经进来多时了。”纪昀生怕李侍尧顺口说假话,忙抢先赔笑道:“知道皇上正硺荆山璞玉,皇子方蒙过庭之训,没敢进殿惊动。”“当面教子,背后劝妻嘛。”乾隆一笑说道:“进来听一听,于他们有好处。”李侍尧道:“皇阿哥与臣等也有君臣名分,我们该当回避,给两位阿哥稍存体面。”
乾隆微笑命坐,自己也坐了炕边椅上,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想头不错。李侍尧也长进了。他们出宫到部里,回来绕道去北玉皇庙,听说朕去买过这幅画,也去买了两块玉。见有个道士施法卖药,大冬天的现剜现铲,种出一棵葫芦,摘了葫芦就倒出药来,也有不给钱的,也施药结缘。围了上千的人看,他们就也围着看,回到宫里还和哥子兄弟们嘀咕他的‘神通’——太没心思了!”‘阿哥爷们过去只在毓庆宫读书,是少了点历练的缘故,臣敢保再不会出这类事了。”纪昀沉吟着说道,“这是师傅们的责任,讲《资治通鉴》时很该提醒阿哥们,留意历代造逆奸邪之徒的聚众蛊惑手段的。阿哥爷们毕竟初涉政治,万岁似乎不必责之过深。”李侍尧道:“顺天府来请示过我,我说没有摸清底细之前,天理教、红阳教这些教匪活动,只要没有骚扰治安,一律不动。摸清首犯窝底巢穴,一夜就连根拔掉它了。眼下年关逼近,我的差使就是京畿平安祥和度节,不敢败坏了太平熙和盛世景观。京师里到时候朝观的外国人也不少,闹出宋江元宵大闹东京的事来,就坏了皇上的大局,死一百个李侍尧也抵不了这个罪呀!”
“虑的是,想的是,说的是!”乾隆赞赏地看着李侍尧,已是满面霁和,“你这样想就有古大臣之风,不局限于你那个衙门差使了。军机大臣不兼九门提督,是先帝留下来的规矩。因为两个职位权都太重了,责任太大也不能兼顾。你虽不入军机处,军机上有事还是要你来办。听说昨天整肃了一下衙门?整得好!不要怕闲话,不要怕人砸黑砖盘算你。朕从宽为政,以圣祖之法为法,不是要放纵天下这些龌龊杀才官儿。仁育义正相辅相成,也要有一批敢杀敢砍的烈直之臣!如今的庸臣陋吏是太多了,多如牛毛!不能用,也不敢尽都罢黜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毕竟这些人是政府根基,要靠他们行使政令啊……”
李侍尧听乾隆这样殷切勉励,心里一股暖流冲腾逆折、血脉贲张间脸都涨得通红,多少天来疑思焦闷、沮丧……蒙在心头的阴霾一扫尽净,欲待陈词谢恩,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又听乾隆慨叹吏治艰难,更觉治理乏术,不禁暗自叹息,纪昀也叹,笑道:“扬州有轻薄少年套《陋室铭》作《陋吏铭》,不知皇上听过没有——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秤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饯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还只是说盐务之官员,其余牛鬼蛇神为魉为魍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这种事几乎每次朝会觐见都要说说。”乾隆苦笑了一下,“却也只是说说而已,‘而已’而已。翻遍二十四史,吏治中平时多,好的时候屈指可数,总归没有什么一治就灵的药方子……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叫你们进来,是议一议春闱考题。纪昀虽不任主考,学术是好的,李侍尧是个粗秀才,参酌着拟出来封存了,就不再商议这事了。”李侍尧赔笑道:“皇上说臣粗是实。当年我入闱,错把‘翁仲,写成‘仲翁’,成了‘二大爷’,皇上还有诗‘翁仲如何作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作判通!’这才去了山西!我听皇上安排,请纪公草拟。”
纪昀一笑,说道:““说到学术,哪个人及得我们皇上?我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反反复复一部《四书》考了几百年,题都出得重复,千奇百怪出花样儿。臣以为今年不要出截搭题,也不想着偏、怪、奇、涩,堂堂正正直出直入的出,只怕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意料不到呢!”乾隆笑着点头,说道:“这么着倒好。别看朕读四书,韦编三绝,真的弄险弄怪出奇出诡编题目难人,未必编派得来的。那桌上有笔,纪昀你记,头一题:恭则不侮——如何?”纪购忙到隔栅旁小桌前提笔援墨写下了,沉思着说道:“这宗旨极堂皇的,和社稷天下相连就更大了。加上‘祝鮀治宗庙’,皇上看成不成?”
“好!”乾隆大为高兴,“就是这样,算一个题目。”转脸对李侍尧道:“你也拟一个来!”李侍尧道:“也要防着有人尽往大处想——‘年已七十矣’,与‘万乘之国,联题,不知可用否?”纪购见乾隆点头,就写了纸上,端详着两道闱题,忽的若有所思,目光一闪微笑了一下,说道:“总是要体尊君亲为上,‘万乘之国’改在前头似乎好些。”乾隆笑道:“随你,你可再出一题。”纪陶说道:“臣的题目是‘天子一位’和‘子服尧之服’,请圣裁。”说罢又重抄一遍双手呈上。
乾隆看了一遍,满意地押了玺印,小心折叠起来,取过一个压金线通封书简,在封皮上写了几个字,把考题封锢了,封口都钤上印,开了靠墙大金皮柜,双手把书简放在上面一格,又锁锢了,这才归位,说道:“这把钥匙只有朕有,太监私启这个柜子是要处死的。题目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泄露出去,君臣之义也没了,功劳情分也没了。张廷璐是为这个腰斩的,杀倒在西市,上半身还没死,用了指蘸自己的血,婉蜒连写了七个‘惨’字——你们不要学他!”他脸上带着一丝惘然的微笑,平平淡淡述说了雍正朝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件往事,说家常话那样娓娓而叙那极阴惨可怖的场景,纪昀和李侍尧只觉打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袭得人直要打噤儿。纪昀勉强笑迫:“国家抡才重典,我们参与机要是皇上莫大的荣宠信任,岂敢见利忘义,以身家性命儿戏?”“朕知道你们不会,不过白嘱咐一句。”乾隆仍是带着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下意识地抚着案上那几块血玉,却转了话题:“如今看来,山左山右倒还不如江南安定。于敏中忙了一晚上,也就是部署防止教匪异动这件事,看来朝廷也有‘年关’呐!老百姓是逃债还账不好过,年节人民闹,聚起来不定出什么事,金吾不禁是盛世,禁止百姓社会、祭祀、串街热闹庆升平,那是没有这个理。什么‘天理’教?仍旧是白莲教的苗裔捣乱!西边的军事阿桂掌握,东边是国泰的案子,文事武事都不能出乱子,哪个地方出病,就要稽案追究主官责任,你们要记清了!”
“是!”纪昀忙答应道,又试探着问:“刘墉就在山东,查案是差使,赈灾和铲除教匪的事可否一并办理?”李侍尧也道:“国泰是山东巡抚,现在查他贪贿,虽然没有夺职,他心里忐忑着未必能尽心办差。刘墉也不能把心思放在民政上通揽全省政务。和髑扛桑牖噬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