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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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2:59 字数: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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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早已听得惊心动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纪昀答应一声“是!”忙趋身到案前,提笔,手儿自微微颤抖。
“这样写——”乾隆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观尔身体尚属健泰,精神亦复矍铄,虽以一己私名晓晓于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体念老臣,款存体面,既许配享之典,且赐诗以纪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优渥隆眷爱养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遥,不肯亲躬来谢,侮慢蔑君至于此极!朕能予之,卿独思之,朕不能夺之耶?——派……王礼去给他宣旨!”
傅恒刘统勋汪由敦听着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声焦雷,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张廷玉弱冠入幄参赞机枢五十年,为相四十年,忧谗畏讥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从来皇帝诏书,臣下口碑都是褒扬奖赞,待垂老之年,为争配享太庙,这个身后名分,一个筋斗竟折到这个份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身历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阵窸窣,离座伏身叩头,说道:“臣请万岁收回成命!”
“嗯?”
“请皇上为张廷玉稍存体面。”
“他不为朕留体面,且是他自己不给自己留体面。”
傅恒和刘统勋再也坐不住了,一齐离座连连磕头。刘统勋道:“总其张廷玉一生,大节尚好,且是圣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辅。如今年老昏愦,心智紊乱,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如天之仁,念其微劳,召见诸责令其知改。这道诏谕一下,恐伤先帝知人之明。”傅恒自幼就在张府往来,更有一份亲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泪来,期期艾艾说道:“刘统勋汪由敦说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计较张廷玉这点区区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请命,仍旧端坐默然。他心里也隐隐作疼,一样的元老,一样的年迈,张玉祥怎么就没这丑态?朝廷这么多繁褥政务,他为相几十年,且是在职职官,不肯出一言分忧,一味缠着归田养老,归田养老又要配享太庙,不是倚老卖老是甚么?
“皇上……”纪昀听他们说话,知道都没说到乾隆心思上,打着主意上前,将旨稿呈给乾隆,提着袍角从容跪下,叩头说道:“容臣奏言。记得那年臣扈从圣驾秋弥木兰,当时张廷玉已屡次请旨归养。臣曾问圣上何以不许。圣上当时叹息,说我朝自顺治爷起,宰相首辅荣终令名的没有。皇上要为千古完人,为后世子孙树立风标。有一张廷玉体面事小,全皇上这一愿心那就关乎大体,他老了,老变小,有点阴微见识,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心,也更显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为皇上今日是政务丛繁、心绪烦乱,这道旨意且不发,皇上明日仍旧要发,再行传旨如何?”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处处都替乾隆自己打算,又显着堂皇正大。乾隆听着听着,脸上颜色已经霁和,将旨稿拈起看了看,苦笑着揉成一团,说道:“大家都说可恕,朕也不为己甚。张廷玉,唉……朕自幼就敬重他的,他也真有人所不及的长处,怎么老了老了,一变性儿就这模样儿呢?”他挪身下炕,要水来嗽了嗽口,又吩咐“再取些冰来,太热了”,一边踱着步子轻轻挥扇,众人知道关口已过,都暗自透了一口气。
“军务上的事不能再等了。”乾隆命他们重新归座,悠着步子说道:“傅恒和兵部户部的郎官会议一下。照着李侍尧信件上说的军情,重新布署安排,奏朕知道后再实施。朕已经想透了,最坏无非败得片甲不归而已。就算朝廷在那里练把式失手。细务不能议,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这是傅恒呕心沥血反复思量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早已胸有成竹,从粮饷草料、车马辎重,到大帅营设置,各路兵马调动号令传递,预备增援行伍人力位置,还有对莎罗奔实力估计,莎罗奔的心态和应付朝廷再征的几种办法都有详明估量,足说了有半个时辰。纪昀等人听他如此精细打算,都暗自钦服,惋惜讷亲毫无成算。乾隆听得不时频频点头,心里转念:原来若派傅恒去,何至有如此惨败?想着,傅恒已说到煞尾。“皇上说练兵,最是圣明。金川敌军不同于‘一技花’,莎罗奔只是想争一个土司位置,没有政治大图谋,而且地处一隅,胜败都不关乎全局。他们全族也就七八万,反复征讨厮杀,还能有多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他自己也知道终归打不赢,所以始终留着讲和余地。讷亲现在能守在金川,依赖的并不是自己还能打,而是皇上如天威福!”
他说到这里,看了乾隆一眼,从乾隆的目光中得到鼓励,一顿首又道:“一是粮食,二是避瘴药物,三是扎稳军盘,十几万大军齐头并进,不要分散兵力。金川就像三块石头中的鸡蛋,顷刻破碎瓦解!——即使不战,卡断了粮、酥油、糌粑、盐,还有药物,一年之内,莎罗奔就没有再战之兵!”他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咬着牙道:“练兵也不能一败再败,讷亲庆复丧师辱国,这个耻不能不雪。一是一定要犁庭扫穴,彻底打赢,二是莎罗奔面缚投诚,听圣主发落,三是打完仗后设流官政府治理,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很好!”乾隆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目光熠熠闪烁,“朕多日郁郁,被这席话洗去不少。”他走近了傅恒,又道:“你预备着出兵放马,朕给你预备一个侯爵位置!”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郁郁闷气,缓沉了口气,“延清和汪由敦召集都察院和户部会议,清查各省藩库亏空。还有海关、盐政、茶马政,凡过手钱粮的,都要清理。但要内紧外松,不要让人觉得改了‘以宽为政’的大宗旨。查到三千两以上的贪官,一定要正法一批,‘宽’也有边有岸,过了限反而要严,手硬一点!”
“是!”
“朕已委卢焯为河道总督。”乾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延清会议完,和卢焯一道去清河,查一查历年治河银子去向和使用情形。也和清理吏治一例处置。还有几处灾民聚集地,延清也要去看看粮药赈济情形。你儿子刘墉,叫他去德州、芜湖,专门查办皮忠君、吴文堂两案。朕要看看他的风骨才力。军政、民政、法司、财政要打理整饬一遍!”
四个人听得心头扑扑直跳,激动得涨红了脸,一齐叩头道:“臣凛遵圣命!”纪昀改不掉的诙谐,撑手仰面笑问:“主子,还有文政呢!”
“修四库全书,文政更要紧。”乾隆咬牙笑着,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话说道,“一网打尽天下英雄,是朕给你的专差。这件事回头召你细论。”
“是!”
“跪安罢!”
“扎!”
第七章 龙马精神勤政多情 盛年勋贵闻鸡欲舞
乾隆当晚回养心殿,已是酉正时牌。从卯初起身办事,整整折腾了七个半时辰,除了奏牍公务,接见外官,会议政务,中间还夹缠了为张廷玉争配享生气。当时在场提着精神,还不觉得怎样,这时候静下来,却又心中起潮,万绪纷乱。一时心里想讷亲的事,一时又想黄淮漕运,又念及尹继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谕旨没有,转思阿桂也该到京了吧?想到张廷玉轻慢,喋喋不休述说圣祖先帝对他的恩宠,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样,真是面目可憎;忽而又想德州的案子“盐政衙门就在那里,会不会和高恒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恒等人的庭对,由傅恒又想起棠儿,“不知康儿长多高了”……心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气恼,一阵温馨,且时有感奋激动……七荤八素的竟有些收摄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孝在身后禀道:
“主子爷,晚膳是在配殿里进,还是在东阁子里进?”
“唔?唔……”乾隆这才回过神来,甩着双臂松泛一下身子,便见王智端着绿头牌子银盘过来,看了看,随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说道:“不用传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儿到这小伙房给朕预备夜宵。”因就天井里除了万丝生丝冠、瑞罩、褂子,就地练一趟布库,又打一趟太极拳,出了一身透汗,心里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着,见汪氏挽着个竹蔑小盘筐,站在东厢檐下痴看,乾隆笑问:“这伙房里还少了菜蔬,巴巴地从你宫里带过来?”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过来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把子头”去了,散打个髻儿,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真有点出水芙蓉清姿绰约模样儿。见乾隆问话,盯着自己审视,汪氏有点不好意思,蹲福儿轻盈施礼,说道:“这里菜蔬虽多,得现整治,怕主子肚饿,带了点点心,还有点时新样儿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摇着,一头拾级上阶,一头说,“把点心进上来。朕一边进,一边看折子。你下厨去吧!”说着进殿,便叫:“卜义,东阁里暗,再加一枝烛。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里太闷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着的奏牍,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炕,叹息一声,一手扯过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朱笔。
连着看了几份,都是外省巡抚奏报年成丰欠的折子。乾隆虽然关注,却并不特别留意,只特别留意了甘肃、陕西和两江的。甘肃、陕西去冬连着大雪,三月又一场透雨,人四月以来雨水虽少,地里底墒不错,都奏称如若不遭风灾,夏收可望九成。两江有的州府遭了水患,但苏、常、湖、无锡、江宁都是“大熟”,顿时放下了心。只在几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肃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饲草柴炭已着山西平价拨往矣!此类事系尔一方父母分内差使。早当未雨绸缪,乃烦朕代为劳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处。彼地回民居处为各省最多,回汉杂处,习俗不同,易生嫌隙械斗,在善于调处也。”写完,又拈过金鉷的折子,细细看了,上面写道:
赈济灾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之谓也。朕即将南巡,一切供张,国家皆有制度。切告尔之下属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费,扰民邀宠者,朕必严加治罪。已有旨调尹继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务交接,尔已进阶光禄寺正卿,亦不必来京,在南京候驾即可。卿之调任,以卿资重年迈故,非有其他,勿有萦怀自疑之意——另问,金辉与汝有亲戚否?彼平日节守如何?另折密陈以闻。
他翻翻那些折本,见有尹继善的一份请安折子,便抽了过来,在敬空上写道:
前奏悉。近闻南京等处亦有吸鸦片烟者。卿办理甚善,凡泊来鸦片,均由海关依药物重税收入,勿使轻入民间。今西洋船只来天朝贸易较之乾隆初年四十余倍,广州生齿亦增十倍有余,中外混杂,华夷共处,日久易生事端,且易为洋教所乘,潜延滋漫,其害曷可胜言!英吉利国既有开设商馆之请,何妨因势利导,允其开馆,仍以“市舶提举司”监管羁縻。广州所有贸易商贾士民,则应申前旨,严禁匪人与外夷交通,凡与洋人私地贸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渐。
乾隆写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在看过的奏章中翻了一阵,抽出尹继善的原折,枯着眉头凝视了一会儿,那上面写的是弛禁丝绸出口请示:
前因内地丝斤绸缎等物价值渐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内地丝价仍未见减,且有更贵者。可见生齿日繁,民殷众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势,非尽关出洋之故……
即在请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请弛禁丝绸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着户部核定每船允带斤数,然头蚕湖丝缎匹等项,仍严行查禁,不得影射夹带滋弊。卿虽赴江宁再督两江,然广州贸易实仍相关相连;勿以离任忽怠。切嘱!
写完看表,已近亥初时牌,忽然想起还没用晚膳。因见汪氏垂手站在隔栅子屏前,遂笑着下炕,问道:“给朕预备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来,给朕揉揉这只右手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