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2:59      字数:4699
  捉住范时捷的手,指头点着笑道:“你这条老狗真结实,穿这么厚的狗皮来接我!”范时捷大笑,说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钱鬼子,日娘鸟撮的也跟着来了,看中我的钱袋子,又掏弄来了!”钱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驴,你是铁驴,我带着钢钳于来拔毛儿呢!”尹继善知道他们还要接风,笑道:“免了你们的接风筵吧,又不是掏你们自己腰包儿,还不是从官银里开销?都到我衙门里去,我带的新鲜武昌鱼,吃粳米饭,喝鱼汤。那些筵只是虚样子,黑心厨子挣钱,也吃不饱。”说着提步上轿,众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轿跟随。
  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灯火阑珊。豆大的雨点随着凉风飒然飘落,乍从轿中出来,众人部觉得一下子进入清凉世界,说不出的舒适爽快。钱度看一眼衙门照壁外,一溜不到头的小吃摊子,远处酒楼歌肆灯光闪烁绵延不尽,紧随尹继善进衙,说道:“又变样儿了,连总督衙门外都挤满了做生意的。要李卫在,早打得远远的了。”尹继善笑着对大群请安的师爷、书办、衙役点头致意,说道:“李卫在,也得这么办。人口多了,外地又拥进来许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万人,这是块宝地——这条总督衙门街,一天收上万两银子呢!”说着,将一众人等让进西花厅。
  这顿饭吃得众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儿吃,每人面前四个碟子,炒胡豆苦瓜、烧茄子、青蒜拌水粉还有一盘木樨肉,米饭、武昌鱼汤,四两酒壶各人一壶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随意用。个个吃得心满意足,藩台道尔吉是个蒙古族人,笑看揩嘴,说道:“素了点。不过我从来没这么饱过。”
  “荤素是我俸禄里的,最干净了,吃了准不闹肚子。”尹继善命人撤席,换了正容讲说这次武昌之行,又细述了刘统勋寄来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还有道尔吉,和钱度一应联络事宜,银钱帐目都要把细,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时捷、道尔吉和钱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继善又将目光转向张秋明,问道:“我临行前交待的事办了没有?布置眼线,清理户口,逐户核查秦淮各楼,登记外来人口,各庙堂观寺闲杂住宿香客,还有,给吴瞎子的信寄了没有?刘统勋有没有回信?”张秋明被问得有点局促不安,躲避着尹继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吴瞎子的信没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说吴瞎子来不了。盐帮和漕帮不和,洪帮和青帮在安徽打群架,误了粮船,要他去调和。所以派黄天霸来。咱们省如今也事多,外地进来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饥民,成群结伙各省都有派系,没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宫门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个。司里真有点捉襟一一”“我问的是我安排的事你办了没有。”尹继善顿时脸上像挂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经向巡捕厅安排了。”张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镇江,刚刚回来……”
  “镇江?”尹继善冷冷说道,“镇江有什么要紧公务?”
  张秋明暗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六爷派人到镇江来购给娘娘上万寿礼物,在镇江叫人拐骗了……”
  “你昏愦!”
  尹继善气得脸色铁青,“咣”地将茶杯墩在几上,厉声道:“你误了我的大事!你给我站起来!”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板结了,西花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只听厅外雨打荷叶声一片山响。
  第三十一章 隔山拜佛错观风路 求同却异色空相误
  淙淙大雨中,凉风透帘而入,将窗纸吹得时鼓时凹,像一声声低微深长的叹息。从很远处传来隐隐的雷产,尹继善稳几而坐,刀子一样的目光死盯着张秋明:“你抬出傅恒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奉的是朱批密谕!什么傅恒不傅恒的?我连范时捷和道尔吉孝没说,直接找你,为的就是个‘机密’,你竞敢向巡捕头儿交待几句就扬长而去!‘一枝花’三次聚众谋反,七省传布邪教,朝廷费了好多人力财力逐年逐省搜捕,刘统勋累花了头发,山西巡抚为她逃逸连降两级,你竟是如此的轻慢!”张秋明起先还撑得住,虽垂手站着,两只脚时而倒换一下角度,至此己是脸色发白,双脚平行,腰也伛偻下来,说道:“卑职已经知过了……卑职是想把省里治安整顿一下,……刑部几次部文,都说我们江南械斗凶案天下第一,这也为制台的体面……”。
  “现在知过迟了。巡捕厅有什么机密?你给了‘一枝花’半个月的时辰,她在南京有窝底,有银子,有我们说不清的人事,别说落脚,老金陵的户籍档也办齐全了。你——你给朝廷添了多少事?”尹继善越说越气,霍地站起身来。“你给我离开!——明天起不用到衙,闭门听参!”
  张秋明身子一颤,惊恐的目光迅速看一眼尹继善,又向范、道二人移去,见道尔吉脸向壁间看字画。范时捷跷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剔指甲,知道指望不上二人去求情。想走,又不甘心,乍着肥猛地拾起头来,说道:
  “尹元长,罢我的官,你有这个权?”
  “我没说罢你官。你不能胜任,我叫你回去听参!”
  “我是连着三年报卓异的,吏部考功司有档!”
  “你是小丑!”尹继善大喝一声,“我给你存着体面——你不走,我叫戈什哈叉你出去!”说着便喊“来人!”
  听见外边廊下戈什哈的脚步声,张秋明知道再挺下去更蒙羞辱,恶狠狠盯了尹继善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我得好好谢谢制台了!”不待戈什哈进来便冲门而出。道尔吉这才说道:“制台,他还是有才的。只是人轻浮些。平素我看在您面前十分小心。这……这处分太重了点吧?”
  “这真是个溜沟子舔屁股的好角色,老道还替他说情!”范时捷摇着腿说道:“他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因为元长要调两广这很好算计,他是连着报卓异的人,我老了,道尔吉又刚从外地升转来,他至少能跳到巡抚位子上,甚或署理总督衙门也未可知。”道尔吉揉着酒糟鼻子笑道:“那也太异想天开了,连跳三级,哪有那么好的事给他?”尹继善道:“我是生气他误我的差使。张秋明这人是有点见风使舵,还不至于就那么眼皮子浅!我是调任,又不是黜降,难道他不怕我再调回来?”
  范时捷哼了一声,说道:“元长,你见得不透。少年高位,对下头官场的龌龊领略不深。前些时有谣言,说你是江南土皇上,还说吏部是尹家吏部,听你颐指气使。敢怕他就想着皇上对你有了疑忌。再说到调任,由繁缺调到简缺,这不明白证明了他的那个想头有道理?你安排的事他不办,也没有什么大恶意,撇撇清而已。”道尔吉这才恍然,笑道:“汉人阴柔好狡,我祖母就跟我讲过,出来打仗还不觉得,做了文官越看越透,这种鬼蜮心肠,有一半操到差使上,不知天下事好到什么地步呢!战场上厮杀我都没有怕过,暗地想想这些汉人,免不了惊心呢!”看一眼范时捷又笑道:“老范别犯味儿,你当然另当别论。”
  “怪道的哈攀龙和我讲,谨防身边小人。”尹继善眼中波光闪烁,“他说这边有人给他写信,含沙射影指摘我的阙失。又夸奖讷亲许多好话——原来就是此人!这个王八蛋这么不是玩意儿!你们都亲眼见的,还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到十年从知县做到方面大员,有什么对他不住去处?”范时捷冷冷说道:“这不是对得住对不住的事。这是他的秉性。邬先生在南京,和我闲谈官场登龙十二术。这一手是有名堂的,叫作一一一隔山拜佛!”
  尹继善原本也想转一转话题,听这个“登龙十二术”名目,大觉新鲜,不禁笑道:“老范肚里憋着狗宝,到现在才掏出来!倒是闻所未闻,请说其详!”范时捷一笑,说道:“十二术,有正有副,有平有奇,大要分为两类。二类为舔痔,二类为售不龟手药的。”道尔吉道:“这名字就奇!”尹继善道:“这‘舔痔’类领教了,必定是个巴结逢迎的意思,售不龟手药的却一时寻思不来。”
  “有人为楚王献药方,这药叫不龟手药,涂在手上可以防冻疮。楚王的军队在南方,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冻,战士们手也不龟裂。所以叫‘售不龟手药’。”钱度笑着道,“这舔痔——”他没说完,尹继善已经笑了,“我已知道,造不龟手药的,楚王赏车五乘;楚王得了痔疮,有人为他舔痔治疗,以为‘爱我’,因此得车一百乘。这是《庄子》里的——事出有典,好!”道尔吉这才明白,笑道:“连升官本领都一套一套的,真了不起!楚王英明!献不龟手药的赏五乘车,舔屁股的赏一百乘!”尹继善又道:“那是自然,因为不龟手药虽好,对楚王没用处;舔痔,他就十分受用了——时捷,升官登龙十二术你还没说呢!”
  范时捷隔帘眺望着外边漆黑的雨夜,用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一字一板说道:“升官登龙十二术,又称‘官场房中秘’,有——造劫乘势、水漫金山、浪涌堆岸、一笑倾城、危崖弯弓、霸王别姬、饮糙亦醉、隔山拜佛、泪洒临清、打渔杀家、石中挤油、雕弓天狼等种种名目。单说隔山拜佛,即是中常手法之一种,比如你是县令,下一步要升迁同知,决不要走同知的门路,拉住同知的顶头上司打同知,气力才使到了火候;当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当了知府,绝不巴结道台,要直接与三法司联络过从,把道台一脚蹬掉!这样一步一步升迁上来,永远是隔一层上司套弄好了,把顶头上司弄掉,自己就上来了。所以张秋明从前巴结你,因为那时他还是杭州道,想的是臬司衙门的缺;如今他想的是巡抚、总督,因此必须隔了你这座‘山’,去拜傅恒、讷亲这些‘佛’。你细想想,我说的有错没有?”尹继善笑得打跌,想想张秋明履历,确是如此作派,不禁叹道:“邬先生真是一代杰士,吃透世情人心!只不明白,‘石中挤油’,想必是努力办差,卓异出众然后求考绩升官的了?”“不——是!您想到哪里了!”范时捷道,“石中挤油是替上官着想,想得比上官自己还要周到。这是专门对付糊涂上司的。上司精明,在上司跟前就要‘形同白痴’,精明人容不得精明人,所以要装傻——恰如其分的大傻瓜。你在精明人跟前憨态可掬,他就觉得你胸无城府,靠得住,就升你的官!”
  “那——饮糙亦醉呢?”道尔吉问道。
  “饮糙亦醉是红粉功夫。”尹继善从旁笑着代答:“当日苏五奴娶妻极有姿色,众人想灌醉了他,调弄他的妻子,却总灌不醉。五奴说‘诸君只要多给银子,喝面糊汤(糙)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话说得道尔吉哈哈大笑。钱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学生读书多矣!比起邬先生自愧不如!早听二十年训诲,今日官位当不下尹范二公之下!”
  众人又说笑一会,尹继善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铜政的事万不可误,都交给老范了。云南的铜要赶紧运过来。钱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们的铸钱司,范子不够可以再造些。一时铸不及,把铜锭存到库里——钱度要信得及我,我总不会用来铸铜器的。”众人便都站起来辞行,钱度笑道:“你当然不会,你那些管库的捣腾铜器,我也是要弹劾你的。那是铜么?那是矿工的血凝出来的!我杀人杀得已经手软了!”
  “放心好了。”尹继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见众人出去,又看了看怀表,叫过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门领、江宁知府,嗯……还有江南大营玄武湖水师管带,限一个时辰以内赶到这里会议。”
  钱度心里惦记着彩凤楼的芸芸,却不敢耽误了正经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见范时捷,交割铜银、签押印信,又到银库查看银子成色,装箱上封,督办一切,都由道尔吉陪着。道尔吉见他一一过目,对帐划银一丝不苟,终究也没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钱‘鬼子’!我们江宁银锭使了几百年,还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钱度笑道:“这叫先小人后君子。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库的老底儿,后库里那些柞木大箱子里头敢情都是元宝吧?我看两千万两也要不穷你们——哪来那么多的钱?”
  “你看看那边就知道了。”道尔吉笑笑,拉着钱度沿梯上了库顶瞭哨岗亭,用手指着玄武湖边,说道:“你看,光是玄武湖边就有三百多家织坊,向北是三千顷桑林,这里织出的宁绸,除了贡进大内一点,都运到海外换了金银,到欧罗巴洲,一两真丝缎子兑一两黄金!—一你再往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