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4-26 12:59      字数: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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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报说“卢焯押到”,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刘统勋在棚里正和几个部郎寒暄,话没说圆便赶出来。只见几十个衙役手拉手给刑车开道,挤得前仰后合,便命随从戈什哈:“给我用鞭子虚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卢焯带到刑桩跟前。嘈杂不安的人群立时停止了骚动。在场中零零星星的咳嗽声里,刘统勋架着步子走到卢焯跟前,对闭目不语的卢焯一揖,说道:
  “卢公,是我来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没有绑疼吧?”
  “没有。”
  “这是旨意,我没有办法。”
  “我明白,明白。”
  “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刘统勋又一揖,说道:“时辰还早,席棚里还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请先过去一叙。呆会儿统勋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给他松绑!——要不要搀扶?”见卢焯摇头,便摆手命人押送卢焯进棚。自己大步登上监斩台,环视一眼又开始骚动的人群,将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声,喝道:“现在宣布圣旨和卢焯案由。在法场犯规者,一律由顺天府当场擒拿!”在一片寂静中,刘统勋展旨高声朗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诚,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卢焯者,心地卑污,贪墨舞法,受贿累万,敲剥民财以饱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诚不能感恪众人耳,易胜愧愤。前萨哈谅、喀尔钦之事天下周知,而卢焯不知殷鉴,悍然自触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纲?旨下之日,即着将卢焯人犯一名绑赴刑场,立决正法,由刘统勋监视行刑。钦此!
  接着又读案由。此时万头攒动,一片扰攘议论,嗡嗡之声,啧啧惊叹之声响成一片。刘统勋勉强读完,便下监斩台,却见敦敏、敦诚二人挤得发辫都湿淋淋的进来,遂笑道:“你们几时回京来的?杀卢焯有什么看头,这么热天儿,还不如去寻那个什么芹的会你们的诗。”
  “卢焯一向是红极了的官儿,我们也相识的,落到这一步,当得来瞧瞧。你是个把杀人当作家常饭的人,亏你还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轮上了,你也笑?”敦诚和刘统勋很熟,连说带笑道,“——还叫你说对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们刚从山海关回来。”刘统勋一边走一边道:“时辰也就到了,给卢焯递杯酒去——”话没说完,便听炮响,一个戈什哈追来禀道:“时辰到了,请大人下令!”刘统勋说了句“稍候,到三刻不迟——你们那本子《红楼梦》我看着打瞌睡儿,坊里买的《济公传》还有点意思。皇上正要纪昀收集图书,你们瞧好了,还不如先给纪昀送去看看。你们夸说《红楼梦》里的词写得好,我瞧着像风花雪月的,也不见出奇。”说得敦氏兄弟都咧着嘴儿笑,因见走近棚边,才都敛住了。
  三个人还没进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涌动起来,守监斩台的黄天霸小跑追上来,激动得话音颤抖,急急说道:“延清老大人!内廷蔡公公来了——”便见一个太监满脸油汗,高声喊:“太后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刘统勋刀下留人!”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这时聚集了将近万人,自大清开国以来,此地杀人无数,也时有临刑时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后、娘娘懿旨下令的,还是闻所未闻,连棚里正吃敬酒的当事人卢焯也惊呆在地,手中的杯“当”地落在地上。
  人们突然像喝醉了酒,个个兴奋得红光满面,仿佛怕刘统勋没有听见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万岁,万万岁!”有的叫:“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有的说:“阿弥陀佛!”有的暗念“南无观音菩萨。”……如鼎沸之水响成一片。人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双膝跪地,扯着嗓门高声诵圣。刘统勋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向太监请了慈安,才清醒过来,说道:“公公请回步,上复太后老佛爷,主子娘娘,统勋谨遵懿旨!统勋就地待命,听候朝廷后命!”又命人通知卢焯,自己便不再进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树下鹄立待命。敦敏、敦诚两个都是极爱热闹不安分的人,里里外外挤着看,一会儿看紫禁城方向,一会儿又看刘统勋,听说卢焯晕倒,又挤进棚里——此时棚里的官员也愈来愈多,挤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儿混成一片,见此时东大街已清出个人胡同,连九门提督衙门都出空了,由御林军亲自维持秩序。突然又一阵哗噪,东边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过来,傅恒在养心殿的太监护从下,一直来到监斩台前,傅恒从容下马,南面而立,徐徐说道:“有旨,刘统勋跪听!”
  “奴才刘统勋!”刘统勋快步晃着微微罗圈的腿过来,疾速打马蹄袖跪下,“——恭聆圣谕!’傅恒含笑看他一眼,说道:“皇上说——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后懿旨,临乾清宫面圣请旨:卢焯罪过虽为国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时,多为营运水利,治水造堰尚属有用之材。皇后愿亲保卢焯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于黎元众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后圣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卢焯死刑,发回大理寺囚禁,以待后命。惟国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轻破。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其卢焯本人亦当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负朕法外特施之恩!钦此!”刘统勋立即叩头高呼:“万岁,万万岁!——奴才当即遵旨照行!”此时,卢家来收尸的家属早已燃起万响鞭炮。爆竹声里又将带来的纸人纸马灵幡挽幔一火焚之,越发显得热闹不堪。刘统勋知道还有训戒卢焯的话,便带人拥了傅恒进棚。棚里的官员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面垂手侍立,看着他们进去了。
  卢焯的一场钦命官司烈焰腾腾地打了一年有余,惊涛骇浪几翻几覆,最后是这么个落局。敦敏、敦诚似乎意外,又不觉得很意外。人散上马,兄弟二人继续出京,马上还在议论说笑。敦诚眼尖,用鞭子指着西直门口说道:“二哥,那个妇人,背影儿怎么瞧像是原先张屠户家的玉儿,勒敏一直寻她呢!”敦诚看了看,果然像。于是二人一齐加鞭,顷刻间便赶到西直门下马,见那女人背上还背着个打瞌睡儿的孩子,敦诚便大着胆子喊了声:“玉儿!”
  “是敦家二位爷!”玉儿正张望什么,回头见是敦敏、敦诚,躲避着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也来瞧热闹的么?”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头,吁了一口气,才问:
  “这是你的儿子?他姓什么?”
  “也姓张……叫宝儿。”
  “你爹呢?”
  “去年就殁了……”
  “你男人什么营生?”敦诚问道:“日子还过得?”
  “种地的……”玉儿不知怎的红了眼圈,脚尖儿踮着地,也不看二人,“他人还是实诚的,守着十几亩地,也还将就过。就是婆子脾气不好……这都是命……”
  三个人一时语塞,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敦敏又问道:“你们迁哪里去了,上回在雪芹那儿还说起你的猪肝,勒敏回来也问,我们都不知道。”玉儿脸色白得没一点血色,低下头去,不情愿地说道:“我们搬到了张家湾,轻易不进城的……这是来抓药,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诚说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读书读出毛病了——说这些也没用了,告诉你,勒敏现在遭了官司!”玉儿一下子抬起头来,她额上眼角已有了鱼鳞细纹,一刹间,还依稀能见昔日绰约风采,问道:“他——官司要紧么?如今在哪里?”敦敏嗔道:“你咋乎吓她么?——不要紧,他在云南钱度那里,过些时就回京了。他的官司准赢,你放心!”
  “瞧这光景你也艰难。”敦诚看了看她补得整整齐齐的大襟褂子,叹息一声,“这点银子给孩子买点吃的吧!着实有难处,叫你男人进城到我府里去,好歹我们大家相处一场。我们心里一直把你当大、大——姐看呢!”说着掏出三两一块银子塞到她手里,便见远处一个瘦高汉子肩上搭着褡子,手里提着药包儿走过来,二人不想和这个姓张的周旋,便上马一径出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幢,今日这里很是热闹。不但有畸笏史,脂砚斋也在,敦敏、敦诚在门口下马,——进四合院便听刘啸林在大声说故事。芳卿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炒莱,见小儿子趴在东厢窗户上,便喊道:“东篱!你哥哥在里头念书,你到大榆树底下玩去——别磕着脑门子了!”一转眼见了他们,忙拍着围裙出来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爷、三爷来了!——你们里头坐,我给你们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闻越香。”敦诚道:“上回看诗,诗也写得好极了,跟着曹雪芹的人嘛!”说着、曹雪芹已迎出来。他经敦敏、敦诚说合,重入宗学当教习。原来一干和他过不去的长吏教习,已纷纷调往外任当官发财了。人事处得好,又有额定月例进项,傅恒府、怡亲王府、庄亲王府也常有小小照应。搬到敦家送的院子里,住房也好了许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诚见他剃了的头刮得黢青,穿着月白市布袍子,半旧千层底鞋子,更显得渊薄岳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胡子也刮掉,再瘦点,白点,可以与潘岳比美了!”说着进来,一群人一哄而起,一边说笑着就灌罚酒。敦诚躲着酒,说道:“刘老先生接着说你的故事,我们都是空肚子,得垫垫菜——我们毕竟认罚还不成?”
  “我在跟他们讲林四娘。你们来迟,只好将前头的再略述一下。”刘啸林盘膝坐在炕上窗户边,一手把杯,一手支着窗台,缓缓说道:“说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陈绿崖任青州道台的事。当时战乱刚过,衙署荒芜,野藤黄蒿满院。一日独坐独酌至昏夜,忽然来一艳丽宫装女子,蛮髻朱衣,绣臂凤翘,腰佩双剑。陈以为她是剑侠,一揖请坐,那女子自己绍介,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恒王宫嫔,不幸早死,殡于宫中,这个道台衙门就是原址。不数年国破,王宫夷为瓦砾。夜台寂寞,风凄月凉,慕陈公风雅特来相陪。绿崖细查她并无恶意,且又谈词不俗,就席间说些风话,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于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离别之色,说:‘妾与君尘缘已尽,这就要去终南山,特来一别,这卷诗是我们倡和之作,留给你作个心念。’说完奄然而灭。”敦诚见他吃酒,以为好听的还在后头,半日不听他接着讲,遂问道:“难道没了?”刘啸林笑道:“林四娘已经‘奄然而灭’,哪里还有故事?”
  众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实,也说“这是寻常鬼狐故事。一点也不出奇。我们家一个包衣奴才在杭州贩瓷器发了财,带几百两银子进京营运,住在红果园,也是遇见个女子昏夜来就,晚来早去的。这包衣胆大好色,终日里设酒筵宴请她。有一日女子来说‘咱们缘分已尽了。我是这地块的狐仙,如今举家要迁走了……’两人哭了一场,那狐仙也就在蒿莱中隐没了——那包衣银子也没了,人也没了,来求我们老太爷。老太爷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去钱号兑制钱,不防进让就和那女人撞了个满怀,她也是来兑钱的!”众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说道:“敏爷闷葫芦儿,偏能捣鬼!别是陈绿崖也没钱了吧?”
  “亵渎亵渎!”喇啸林在哄笑中连连摆手。“我还没说尽呢!我给你们背一首林四娘的诗你们听听!”众人听他这一说,立刻肃静下来,听他咏道:
  静锁深官忆往年,楼台萧鼓遍烽烟。
  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
  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
  这一来大家谁也笑不出来了,脂砚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专会败兴,好好儿的,又来一首鬼气幢幢的丧门诗——下回不敢再约你了!”
  “曹雪芹见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换盘儿笑道:“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砚斋也是的,怎么说败了兴?我还要把这故事儿写到书里去呢!当年繁华今夕索漠,四娘说错了么?”敦诚将今日法场特赦卢焯的事绘形绘色说了,又道:“你没见那人们,都和疯了、醉了似的,就地儿在那里高声诵圣。如今我们不但有个好皇上,还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点奇怪,娘娘高居深宫不问政务,怎就忽拉巴儿想起了救卢焯!”
  “深宫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么知道?”脂砚斋拈须,邀大家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