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6 12:58      字数:4795
  ,见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踩着冰茬站那儿,穿得单薄,脚上是塑料凉鞋;小女孩见到汪玉芝,委屈得都快哭了,“妈妈,妈妈,我害怕。”我,顾不得安慰这母女俩,赶紧回去。往常这时候孩子们该睡了,这天他们和邻居的小男孩儿在暖融融的屋里玩得正高兴。闹闹毕竟大些,有条有理地告诉我,朝南的大房间有块玻璃碎了,已经用硬板纸挡上,咱家朝北的屋玻璃好好的。下冰雹的时候,高姥姥担心我和妹妹害怕,让我们到大屋呆着。孩子们说:人多不害怕。一场冰雹,我的一儿一女安然度过,而汪玉芝的女儿从此落下了关节炎。
  不记得在这之前还是之后,部门安排人参加“拉练”。当时工宣队已经撤了,仍然是那位支部书记说了算。不明白为什么,先后派两人去,偏偏是汪与我。如果说我因出言不慎应该付出些代价,汪可是无辜的。她的困难比我更多,我毕竟有高姥姥可依靠。我知道姥姥挺辛苦,除了淘气的外孙,又添了个小外孙女,我把食堂饭票、零用钱都交给闹闹,让他带着妹妹到食堂吃饭,按时睡觉,尽可能自力更生。“拉练”回广播局那一天我疲惫不堪,想不到还没进机关大门,远远就看见高姥姥领着兄妹俩笑盈盈在路口等我。“怎么知道我今天准回来?”孩子们回答:姥姥打听来的。一泓暖情,不,是亲情,涌上我的心头。
  著名的单弦演员马增蕙也是我的患难之交。“文革”时他们两夫妇受到不小冲击,政治处境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差,但是风暴稍一平静,他们没少帮我。他们也是两个孩子,大女儿谢艺是五十年代生的,比我儿女都大,儿子谢东年岁跟甜甜差不多。闹闹上学后,甜甜还在广播局幼儿园,班车一到,我经常不能准时去,马增蕙骑车,前边一个后边一个,把我女儿一起接到他们家,谢艺先陪着玩。多少年了,孩子们还记得马增蕙阿姨,谢凌霄伯伯,还有谢艺姐姐。当年的小顽皮谢东,从小就是一副好嗓子,他成为歌星也是意料中的。
  数不清多少好人关心过我们。广播局共事多年的朋友大都不认为燕祥会是什么敌人,由于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干部不好公然表示同情,而工人倒可以毫不含糊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几年,他不少日子被隔离或挨批斗,但是锅炉房的工人、清洁工、司机经常转告他我和孩子的情况。女儿猩红热后疖子长到耳朵眼儿里他知道,儿子上学功课不错他也知道。我的一动一静无不在这些好心人的洞察之中。直到现在偶尔在机关见面,他们还惦着他:有的叫他诗人,有的管他叫“干部”,有的仍然称他小邵。
  大约是他在干校的时候,我在电台收到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来信,是位女同学,但笔迹刚劲,全然不像出自女子之手。我很奇怪,这封信被拆过。广播局收发室的同志我大都熟悉,他们从不干这类事,偶尔信件错转到听众来信组被拆,退回时必注明。想来想去可能是有人出于对他的关怀,惟恐我有“外心”。时过境迁之后,提起这事,他也这么看,开玩笑说:“他们替我监视你哪!”
  孩 子
  朋友都知道,我从来不是爱读诗的人。1987年,复旦新闻系比我低一年的女同学孙惠群到我家来,提起1953年欢送我们毕业时,她朗诵的正是邵的诗《到远方去》,而我,真的,好像没一点印象。
  我很少为好诗所感动,大概缺少这方面的艺术细胞。但是,有,一次,我却为他的一首不算出色的诗《童年》而动情。
  原谅我占一些篇幅,稍稍引用这首诗:
  太阳藏在大楼背后,
  妈妈还没回来,
  冷风刮得小树摇晃,
  妈妈还没回来。
  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电线杆上路灯都亮了。
  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地上的树叶都哗啦啦跑光了。
  妈妈,你快回来吧,
  妹妹的鼻子在玻璃窗上贴扁了。
  妈妈,你快回来吧,
  妹妹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响了。
  ……
  妈妈,自从爸爸不再回家,
  我和妹妹多听你的话;
  妈妈,你可别也不回家,
  那让我跟妹妹怎么办哪!
  妈妈,回家来吧,
  我的肚子也饿得慌啦。
  妈妈,回家来吧,
  我把棉衣给妹妹披上啦。
  ……
  妈妈,妈妈,妹妹老是哭,
  不是妹妹不听话;
  妈妈,不怪妹妹,不怪她,
  我也是又饿又害怕。
  其实,我从未告诉他我一个人带领两个孩子时的处境。他大约也是凭想象,猜测哥哥和妹妹盼望妈妈回家的心情。
  读着读着,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想起那些日子,孩子上小学以后,每次回到我那间小屋,孩子们都亲热地围着我说这说那。而我,有时心情不好,加上工作太忙,只是像机器人一样忙不迭地催他们快吃饭,快洗脸,快做功课。只有快,才能让我按时到班上开会或学习;只有快,才能让军宣队或支部书记找不出岔子(当然,即使你开会再准时,工作再努力,也挡不住他们在别的地方挑你的错)。等我晚上回到宿舍,他们都已经安睡,第二天一早,还是一个劲催,快,快,快。
  有一天晚上,开完会就听说要下达最新指示。那正是战备的年代,邻居奉命疏散回江苏,单元里没人,我急忙回家照看一下。回到宿舍,轻轻叫醒儿子,告诉说我得半夜才能回家,这一折腾,女儿醒了,问我上哪儿,我说去游行。
  “那么晚了,妈妈别走,我害怕!”女儿不让我去。一个单元里,只剩他们兄妹俩。
  儿子毕竟大两岁,没吭声。
  “不怕,妈妈不一会儿就回来。”
  我明白自己是说谎,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
  我匆匆走出宿舍。
  游行结束,已经是下半夜。我轻轻推开房门,兄妹俩睡着了。妹妹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第二天一早,闹闹像小大人一样告诉我,妈妈,你走了后妹妹老说,害怕,害怕,我就让她拉着我的手,她就不闹了。
  当时我的心即使不是铁石心肠,也已经磨砺得粗糙而麻木了。我只是淡淡地表扬了一下闹闹,又忙着张罗他们加快动作,赶紧上学。
  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悠长而平凡的,一日三餐,上班下班,开会学习。
  最让我揪心的是孩子有病。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甜甜直喊难受,试试体温,有点发烧,我把闹闹送到候班车的地点后急忙带甜甜去儿童医院。经验丰富的大夫很快诊断出是猩红热,还指给我看她身上的小红点点,嘱咐要隔离,要多吃水果。怎么办?只能送甜甜上幼儿园,是的,这是唯一的选择,那时的气氛怎么可能请一个星期事假在家看孩子呢!到幼儿园,我倾诉了自己的困难,请求老师们帮助,他们一口承担了看护孩子的责任,极为负责地把闹闹也从班里叫出来,因为他跟甜甜接触多,怕已受感染。我给老安的爱人也就是幼儿园的会计留下点钱,请她为孩子买点水果和营养品又匆匆上班去了。
  第二天,我抽中午时间去了幼儿园,兄妹俩住着两间紧挨的平房,里边住着妹妹,外边住着哥哥。两个孩子跟小朋友完全隔离,相互之间也不直接接触,但是两人可以说说话,倒也不很寂寞。我真是感谢石碑幼儿园的老安和众多的老师想得这么周到,安排得这么好。我也感谢两个孩子懂事、听话,直到甜甜的猩红热好利索了才回家。
  “文革”初期的狂风暴雨过去了。他已经上了“五七干校”,机关里漫长的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整党、“一打三反”,还有战备等等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风浪,我日复一日地等着,等着,等着孩子长大,等着他回来,等着自己一天一天憔悴、衰老。
  有一阵,邻居家的姥爷来了,小小的单元里住着老少九口,连过道里也老有人。
  一个冬日,我白天参加体力劳动,出了一身汗,晚上回到宿舍,草草吃完饭就把走廊里做饭的小炉子搬到浴室洗澡。那会儿,宿舍的暖气不热,我们两家洗澡都把烧旺了的炉子搬进去,微微打开浴室的门。大家都很默契,谁也不在过道走动。可刚到北京探亲的姥爷不知晓这些,我也就紧紧关上浴室的门。洗到一半,觉得胸闷、呼吸急促,我知道让煤气熏了,想出去,可是听到老人仍在过道,只好挣扎着穿衣服,勉强穿上我就冲出浴室往屋里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朦胧感到儿子叫我,妈妈,妈妈怎么了?原来我已经躺在地上,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煤气,还好脑子没糊涂,赶紧喊,闹闹,开窗!开窗!闹闹开了窗,一股冰冷的北风刮了进来,我这才慢慢爬起来,让闹闹扶着拽着上了床。
  多少年过去,随着时光的流逝,孩子们对童年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也从没向孩子们复述过当年的情景,是我太理智,太冷漠了,还是往事不堪回首?我说不清。
  负 疚
  心理学家认为,对孩子期望越高孩子越可能成材。
  听到或看到类似的报道,我就有一种负疚之感。
  望子成龙是中国人比较普遍的心态,而我们,从孩子一生下两人就有一种共识:别让他们立大志向,太拔尖。一辈子过平安乃至平庸的日子就好。平安就是福。
  过来人会理解我们。他那些年如果不是太拔尖(反右派时的批判还大致围绕所谓“罪行”上纲,当右派后行政级别被降四级,“文革”批判时仍有人念念不忘他十九岁时定为行政:十四级,可见十四级真是害苦了他),也许会幸免于当右派的厄运。而我,也吃亏在于除了日常上班、过日子,太喜欢想这想那,不安分,不驯服,该装糊涂的时候过于“清醒”,该随大流表态转弯子时又太执着。
  1957年我对《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思想不通,并且公然说了出来;1958年下放沧县参加整风补课时,我没接受教训,竟然贴大字报说想不通他是右派,还引经据典说,苏联的杜金采夫虽然写了《不单是靠面包》受到批判,但并未因此成为敌人云云。说如果邵是右派,我更是右派。
  后来得知,下放工作团的领导核心中,有三位老同志:重庆《新华日报》来的陈竞寰、胶东来的王治本和晋察冀来的马映泉(前二位已去世),力保我这个坦率得近似犯傻的人过了关,理由是:已经有一个右派了,别让一家子都成右派。真是菩萨心肠。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次见我,从不提这事;燕祥和我从侧面了解到当年的实情,也没当面感谢过他们。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真诚地祈求上帝:去世的二位上天堂,在人间的马老健康长寿!
  我把话说远了,还是回过头谈子女教育吧I
  在那个时代,现实生活不可能让我对下一代有什么过高的期望。我是碰运气才上大学新闻系的,如果晚几年考大学,像我这样的出身,充其量也只能上师范,还得各门功课优秀。
  我们的一儿一女生于六十年代初,那是物质生活虽然匮乏政治气氛还不那么逼人的年代。我们大约过了两三年平安日子,也没敢忘乎所以想培养孩子成名成家。没多久,文艺界开始小整风,他就陷入越织越密的罗网,直到又一次灭顶之灾。我更加牢记“历史的经验”,千万不要出人头地,千万不要有不切合实际的梦想。
  “文革”前,孩子由婆母照料,我不知怎样感谢善良的婆母给孩子的温暖和教育,她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不功利,对心疼的孙子孙女从不打骂,可孩子真听她的。跟她一样,两个孩子从小就不虚荣,对人真诚、热心。孩子们永远怀念慈祥的奶奶,她去世十余年,没预先约定,孙儿孙女几乎每年都去八宝山公墓看望她老人家。
  那几年,我好像工作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基本不管孩子,记得婆母健在又心情好时,半真半假的说我简直像后妈。我笑笑,反正是亲的,只不过顾不上就是了。
  “文革”中,我无言地承担起一切,承受了,不等于能很好地担起。
  我很矛盾,鸿鹄之志实现不了固然痛苦,完全让孩子当个随遇而安的庸人又心不甘。
  他们的学习,我几乎不用操心,我担心的是他们对渺茫的未来缺少足够的准备。尽管七十年代初就有工农兵大学生,而在我家,直到1977年,上大学是我们绝对不敢提及的敏感话题。七十年代中期,“走后门”这一名词家喻户晓时,我再三对孩子说:“别人家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后门’,走后门上学,走后门参军,我们家只能靠自己。”是靠自己学习深造,还是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