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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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26 12:58 字数: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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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叶楷文多么不喜欢这样的笑声,可这笑声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声狂吼,以阻拦这令他嫌恶的笑声。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变做了恶笑。在这压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恶笑里,叶楷文将他为这幅画卷付出的惊骇、牵挂、思虑、辛苦、力气……倾倒得千干净净。
是啊!
谁能证明这是一痴的画;
谁能证明西晋有位“中书令”叫做一痴;
谁能证明贾南风与妹妹贾午,有过一个共同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谁能证明贾南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洒在了这幅画卷上;
谁能证明贾南风是一个专权的皇后,西晋所有的腐败、八王之乱全是她的罪过,谁又能证明不是她的罪过;
谁能证明这幅画用的是晋纸,谁又能证明晋纸果然是小幅;
谁能证明晋纸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纸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为纸屑;
谁能证明这就是晋代的绘画?晋代流传至今的书画少之又少,如何这幅画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学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无论哪一份有年头的书画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虫蛀厄运,又何况一千七百多年,天灾人祸、颠沛流离、频频易主,竟能丝毫无损至今,不是鬼话又是什么;
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
……
二
叶楷文多虑了。
有关那幅画卷的离奇遭遇,托尼、海伦听后,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良久,除此,什么情况也没有出现。托尼甚至舒心地说:“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对,终于让它有个完满的结局。”听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场灾祸,从此可以安居乐业。而在此前,无论如何对它视而不见,总像是悬着一个未了的疑案。
尽管结婚多年,托尼从未向海伦提及这半幅画卷,海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她对托尼说:“亲爱的,我相信这个奇迹,你我二人之间的不言而喻。”
只是当夜,他们在壁炉旁,相拥而坐了很久,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还有什么人,比这一对夫妇更安恬呢。
而毛莉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钱的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她从未算计过,她对这幅画卷的贡献,在这幅画卷的经济效益上,占有几成比例,而她又能分成多少……
至于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叙述当作了海外奇谈,尽管嘴里不断发出惊诧的音节,可谁都能听出,那些音节的三心二意,然后就忙不迭地谈他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说真的,干山万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离奇,听听也就够了,还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总统,即便最后闹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样?
反过来说,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棒球赛季,也没表现出非常的兴趣。
可是,如果,对什么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话,人生也许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乐趣,是不是呢?海伦的祖父曾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对不对呢?
毛莉依旧每个周末到叶楷文家里做清扫。
头一个周末没有见到叶楷文先生,毛莉没有在意,过去也有她来清扫,叶楷文不在家的时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钥匙。
第二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在家,毛莉仍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第三个周末,叶楷文还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门房打探,门房说,若干天以前,见叶楷文先生提着一只皮箱出去了,至今还没见他回来,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几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特别之处。
到第四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消息。
在公寓前厅,毛莉碰到了隔壁的邻居太太和楼上的邻居太太。隔壁的太太说:几周之前,半夜三更的,她听见救护车来过,但是救护人员没有上楼,而是直奔后院楼下,像是有人跳了楼。不知是谁,单看个头,和叶先生差不多。不过她是从楼上的窗里下望,不能十分肯定。
楼上的邻居太太说,不,那不是救护车,而是救火车,她在楼上,都嗅到了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那气味像是从叶先生家里传出来的。
有关叶楷文的下落,莫衷一是。毛莉只好把钥匙交给门房,不再去为叶楷文工作,她想,等叶楷文先生回来,自会打电话给她。
毛莉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却没回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以便另行寻找雇主。终日无所事事、也有点魂不守舍地呆在家里。常常坐在阳台的一张摇椅上,胳膊肘撑在摇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任那支烟自顾自地化为灰烬,也不抽上一口。
一有电话铃响,第一个跑去接电话的总是她。这时,父亲和母亲就会对望一眼,满眼的对话里,包含着许多内容,就是没有忧虑。
是的,毛莉挂心叶楷文的下落,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情谊。那情谊有点特别,既不像“哥们儿”,也不像朋友,说是“战友”也不妥帖……不如说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粘在了一起,不管他们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就这么牢牢地粘在一起了。
更重要的是心里挂着许多悬疑:自己到底来自何方;那所风格奇特的大宅子,与她和她的家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与那所大宅子间的感应,以及画面上显示的家族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一时中邪……探索自己的来处,永远是人类不懈的痴迷,即便科学家告诉我们,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可是人类永远认为自己还有更浪漫、更神秘的源头,毛莉这样对自己说。
两个多月过去,毛莉收到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到印加帝国去吧,人类的许多疑惑,差不多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印加帝国?那个从来没有文字的印加帝国早已消亡,留下的只是印加帝国的N代子孙秘鲁……即便没有消亡,那样大的地域,上哪儿找去,连最基本的东、南、西、北方的指示也没有;又去找谁,哪个家族、何许人士、姓甚名谁;一个从来没有文字、早已消亡的帝国,能告诉后人什么……
难道要她将印加帝国或是印加帝国的N代子孙秘鲁,一寸一寸地搜刮、丈量?难道要她将那里成千上万的人,诸个儿打问一番?或是将他们祖先留下的结绳一一破译?
难道就这一句话,还有没有更多的线索?毛莉将那封信看过来、看过去,几乎将信封、信纸揭掉一层皮,也没有找到多一个字的线索。
而且没有回信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在信的末尾看到Zhang五个字母的签字。
这是某个人的姓,还是某个人的名字?
想必这位Zhang会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又上哪儿去找这位Zhang?
二00五年二月Schoeppingen一稿
二00五年九月十一日北京二稿
二00五年十一月五日北京三稿
向北方
■ 张 翎
小越:
爸爸要离开你一段时间。爸爸离开的原因,等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爸爸要去的那个地方,在多伦多的北边。很北。可是不管爸爸在哪里,爸爸的心永远不会离开你。
苏屋嘹望台。
陈中越趴在桌子上,举着放大镜在那本新买的加拿大地图上寻找这个奇怪的地名。湖?白河流如蝌蚪带着各式各样的尾巴,在放大镜里游来游去。后来他终于摆脱了蝌蚪们的纠缠,在安大略省的北部找到了这个芝麻大的黑点。
打开电脑,进入雅虎,有十几条索引。
镇内人口:3400。外围人口:1800。纬度:北纬52度。主要居民:乌吉布维族印第安人。辖区:印第安和平协议第三区……
网页的图文说明渐渐地模糊起来,只剩下几个字如平地里兀起的山峰,生猛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北纬52度。
中越翻出一本卷了毛边的中国地图,沿着北纬52—53度线一路找过去,只找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地名:漠河。他听说过这个地名。中学地理课老师曾经告诉过他,这是中国最北的一个县。
也就是说,苏屋瞭望台和中国最北的一个县城几乎处在同一条纬度线上。
中越觉得血从脚底一寸一寸地热了上来,心跳得一屋都听得见。关闭了网页,就飞快地打出了一封信:“我接受聘任合同的全部条款,将于两个星期之内赴任。”信打完了,用食指轻轻地击了一下发送键,叮的一声脆响,电子信件飞离了他的电脑——这才感觉到手在微微地颤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满天都是透明的翅膀,载着他一腔的急切,飞向那个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的加拿大北方小镇。
第二天中越就开始收拾行李。大件的家具电器,都送给了范潇潇。自己的日用物件整理起来,是四只大箱子。两只放后盖厢,两只放后座,应该正好是一满车。关结银行账户,检修汽车,购买长途行车保险,带小越去家庭医生那里做年检,与导师同事朋友一一话别。琐琐碎碎的事情,办起来竟出乎意料地简单顺利。
一个星期之后,中越就开始了前往苏屋瞭望台的漫长旅途。
启程的那天早上,车都开到高速公路口上了,他又停下来,用手机给潇潇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小越在吗?”他问。那头冷冷一笑,说你有多少时候没送小越上学了?你不知道她夏季班的校车七点半就到?他顿了一顿,才说潇潇那我就走了啊。那头不说话,他就挂了。停在路边,他怔了半天,心想自己大概还是期待着潇潇说些话的。可是他到底期待潇潇说什么样的话呢?其实,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主意已定。她是知道他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车子开出了多伦多城,屋宇渐渐地稀少起来,路边就有了些田野,玉米在风里高高地扬着焦黄的须穗。再开些时辰,房屋就渐渐绝了迹,田也消失了,只剩了大片的野地,连草都不甚旺盛。偶有河泽,一汪一汪地静默着,仿佛已经存在了千年百载,老得已经懒得动一动涟漪。夏虫一片一片地扑向车窗,溅出斑斑点点壮烈的绿汁。路上无车也无人,放眼望去,公路开阔得如同一匹巨幅灰布,笔直地毫无褶皱地扯向天边地极。中越忍不住摇下车窗,将闲着的那只手伸到窗外狂舞着,只觉得满腔的血找不着一个出口,恶浪似地拍打着身体,一阵一阵地轰鸣着: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
中越对北方的向往,最早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中越出生的年代,正逢越南在轰轰烈烈地打着仗。中越三四岁的时候,跟着院子里的孩子们看过一部越南电影。电影的内容有些模糊,依稀记得是一群面黄肌瘦的南越儿童,在飞快地削竹桩。电影的插曲,他却清晰地记住了。这首插曲词语重叠,音韵反复,极容易上口。用现代流行音乐的套路来重新诠释,其实就是“蓬擦擦”最简单的变奏。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这是中越一生里学会的第一首歌,是记忆的大筒仓里垫在最底层的一样东西。后来长大成人,筒仓的内容不断地增加着,溢失的却总是那些堆积在最表层的东西。而最底里的那首歌,却已经化了血化了骨,再难剥离了。虽然那时他对南方对北方都毫无概念,那首歌却是最早点燃了他对北方的模糊向往的。
后来,他的小舅和二姑,都是知青,都去了东北的生产建设兵团,时时有信来。那时父亲还在,饭桌上,母亲就念信给父亲听。信都是些诉苦的信,他半懂不懂地听着,只记住了他想记的部分,比如康拜音割也割不到头的田野,比如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地平线,再比如比棉被还要厚的遮了天盖了地的冬雪。这些信使他对北方的模糊猜测开始具备了一些实质的内容。
再后来,他就发酵似地飞快长大了。初三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一米八0的大高个了。裤子永远太短,鞋子永远太紧,门框永远太矮,嗓门永远太粗,学期品德鉴定上永远有“希望改善同学关系”的评语。开学分组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做他的同桌。学校野营训练,没有人愿意和他睡同一张床铺。除了在运动场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他舒适地摆置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是一头高大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江南精致而错综复杂的街景习俗人情中,举手投足间随时都可能碰碎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是他伤了人,就是人伤了他。江南的城郭像一件小号的金缕绣衣,他轻轻一动,就能挣破那些精致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