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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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4-26 12:57 字数:5023
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
闹法!
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
“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
“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
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
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
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
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
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
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
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
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
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
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
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
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
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
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
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四章
8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
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
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琨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
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
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①得很。”
①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
当了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
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
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②,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
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
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
首畏尾,战和不定。
②凉州即武威,肃州即酒泉,甘州即张掖马步芳说:“冯玉祥治军不在左宗
棠之下,何必硬碰硬,最好让第三者发难,咱从中斡旋,坐收渔人之利。”马麒
在马步芳脑袋上弹一下,“我的儿哇,红瓤西瓜熟透了。”马步芳说:“咱马家
老先人当年投靠左宗棠,就因为有白彦虎这个二百五。”
马麒说:“这回恐怕没谁敢当二百五了,国民军是最硬邦的队伍。”
马步芳说:“马仲英就是二百五,不用芭蕉扇,吹一口气就能烧起来。”
“你敢肯定?”
“不信你试试。”
“凉侄儿最忌讳啥话?”
“最怕说他不是儿子娃娃。”
当时西北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甘肃督军刘郁芬只知催粮逼款,征兵服役,
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1928年春天,在宁海军宴会上,镇守使马麒祝酒辞刚说两句,胡子就抖成一
团火,“国民军要吃掉咱马家军,要把甘肃全都吃掉;我们老了,当不成儿子娃
娃了。”
马廷勷说:“陕西有名的刀客郭坚被冯玉祥骗去喝酒,老郭没到酒桌跟前就
被机枪搅成马蜂窝。”军官们轰一声乱了,马廷勷说:“老郭没带刀没带枪,一
身白府绸衫一把檀香扇,老郭还想跟冯玉祥比书法呢。”
军官们骂开了,“狗日的冯玉祥,刀对刀枪对枪明干嘛,人家老郭是刀客,
冯玉祥不是个东西,儿子娃娃不干这号缺德事。”
马麒说:“还有哩,冯玉祥在西北要学兵,每县一千人,每个兵老百姓要花
上二三百元,还要地亩款,富户款,老百姓都恨死了。有血性的汉子能引个头杀
杀老冯的威风,大家没有不响应的。”
少壮派军人身上黑血翻滚,尤其是十一营营长马仲英,三营营长马腾,眼瞳
里滋啦滋啦蓝光闪射,火焰汹涌势如海水,年老的镇守使看呆了,“咱们在祁连
山下扎根六百余年,该出一匹好马了。”镇守使走到小侄儿跟前,向他敬酒,马
仲英和马腾忙站起来,不知所措。马家军没有老人向小辈敬酒的规矩,宁海军所
有的军官张大嘴巴,大家被这种空前的荣耀震撼了,都盯着马仲英马腾。马仲英
跨前一步,“小侄儿受用不起,该敬酒的是我。”马麒说:“年轻人里边没几个
儿子娃娃,你好好干吧。冯玉祥盼着咱马家完蛋,咱有人哩!”
马仲英很激动,饭后单独找镇守使借兵造反,镇守使先一怔,“尕侄儿,刘
郁芬歪得很,惹不成,你能惹你就惹,惹不成就算啦,就乖乖呆兵营里当你的营
长,阿大又没赶你嘛。”马仲英鼻子一哼,“不要你的兵,带上你的宁海军给国
民军当孙子去!侄儿我一条胳膊就能当旗杆用!”马仲英拔下手枪拍在桌子上,
“你的枪你收好!”
七兄弟①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
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
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①七兄弟:马仲英起义时的主要骨干,弟弟马仲杰,姐夫马虎山,宁海军军
官马仪等。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
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
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
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
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
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
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
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
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
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
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
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
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
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
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
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
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传说里的无头汉子强多了,他们的脑袋还在。
他们抬头就看见积石山,赤褐色巨石垒起来的一座大山,黄河在大峡谷里开
始吼叫。这里有禹王庙,据说是大禹王的巨斧劈开一道口子,黄河出积石直扑大
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们把马放在山下,爬到积石山顶。
“这里是大禹王的神迹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
七兄弟从山顶上可以看见山下的积石镇,循化县衙就在积石镇上。山的另一
侧是河的左岸,是大河家。一队国民军牵着牲畜从大河家方向往循化县城走。他
们是一支运输队,押送着枪枝弹药,刚走到黄河大峡谷的深处,黄河浪震得人头
皮发麻,山上响枪,根本听不见枪响,子弹好像是从河浪里卷出来的,飞溅到士
兵的身上,他们全都湿了,是那种鲜红鲜红的湿,就好像是黄河的巨浪把他们拍
破了一样。另一些士兵惊叫,“我的爷呀,黄河决堤啦。”那是几个河南兵,没
跑几步就栽倒在河边。
七兄弟夺了运输队,就赶到循化县城。尕司令骑着马在城外狂奔尖叫,跟老
鹰一样。县长说:“谁在外边捣蛋哩?”县长上城墙上一看,就笑了,“谁家的
尕娃娃,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尕娃娃叫县长开门,县长说:“我拧你耳朵,看
你听话不听话。”县长喊几个警察下去把娃捉上来,好好管教管教。警察和尕娃
一搭个进来了,警察的枪在尕娃身上挎着,警察蔫头耷脑,县长跳起来,尕娃用
枪指他呢,他不能不跳。
“县老爷,把钥匙给我。”
尕娃司令缴了警察的枪,开监放出牢犯,开仓放粮。
最先响应的是撒拉回回,来了五百人,大家跪下,“没个头人反不成,你带
上我们扫官灭汉!”尕司令一听就燥下了,脸抽成黑地垯②,大手一挥发布命令:
②地垯:草地上的菌类植物,似黑木耳,可食用。
我们起兵造反打国民军,汉人你一个逗③不成,杀官劫兵抢富汉,③逗:动,
招惹。
与你穷人莫相干,我们要当英雄汉,穷人贵贱不要犯,阿一个杀下汉民的老
百姓,一个人哈十个人抵命。
尕司令的命令写成帖子,立马传遍积石山太子山。
积石山周围的穷汉呼啦过来一大帮。财主们气得乱叫唤,“土匪贼娃子抢人
哩,赶紧跑。”财主们往河州城里跑,跟牲口一样边跑边叫唤:“我的爷爷,回
回出了李瞎子①,李瞎子过来了,不得了。”
①李瞎子:即李自成,明末李自成部曾远征积石山太子山一带。
“我就是李瞎子。”尕司令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鞭子,大声嚷嚷:“你们大
伙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随口编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