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1-04-26 12:57      字数:5229
  沙发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
  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
  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ello,Where have you been?”
  (喂!你们上哪儿去了?)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
  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
  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
  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
  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
  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
  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
  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
  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r Yi,let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 O,you Will join us,would't you?
  (O女士,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Yes,yes。all right,all 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
  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 us 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
  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吓神吓上帝吓。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ood bye Good 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
  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吓!”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吓,主吓,神吓的叫了起来。伊人又
  禁不住的笑了。远远的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吓。”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井不是基督教徒,因为K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
  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
  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人保养来的。说到后来,
  伊人间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
  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
  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
  候,伊人就别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的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
  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
  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
  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
  作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
  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
  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
  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
  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
  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
  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
  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
  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卜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等摊在那里。因为
  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
  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
  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
  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
  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
  就是那姓O 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
  她赔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
  我就在这里替他赔一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倒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前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
  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
  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
  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
  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
  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
  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
  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
  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
  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
  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
  入他和她的火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
  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
  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
  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
  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
  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
  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
  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
  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uehn.
  Im dunkeluh Laub die Coldorangen glue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l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boch der lorbeer 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
  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auf Saeulen rubt seln dach,
  Es giaenzt drs saal,es schimmert das cermach,
  Und Marmoilder stehn und sehn mlch an:
  Was hat man dlr,du armes 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的那火热的双颊,
  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
  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于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
  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
  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
  颊际来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ccht'Ich mlt Dlr;O meln Beschuetzer,zlehn!
  Kennst du den Berg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ig,
  In Hc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
  Es stuerzt der F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