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1-04-26 12:57 字数:4979
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条有田园野
趣的村路上弯弯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钟,树林里露出了一个木造的西洋馆的屋顶来。
车夫指着了那一角屋顶说:
“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车到了这洋房的近边,伊人看见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园,生在那
里,上面剪得虽然不齐,但是这一道灌木的围墙,比铁栅瓦墙究竟风雅,他小的时
候在洋画里看见过的那阿凤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亚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来。
开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门进去,便是住宅的周围的庭园,园中有几处
常青草,也变了颜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阳光里。小门的右边便是一眼古井,那
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悬在井上的木架上。从门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进去,再进
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
就吩咐车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绍书往厨房门去投去。厨房门须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
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围住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这厨房门的。庭园中,井架上,红色
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满了一层白色无力的午后的太阳光线,四边空空寂寂,并无
一个生物看见,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鸡,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
车夫。
车夫在厨房门口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伊人立在庭园外的木栅门口,听车
夫的呼唤声反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觉得声大得很。约略等了五分钟的样子,伊人听
见背后忽然有脚步响,回转头来一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老妇人,蓬着了头
红着了脸走上伊人这边来。她见了伊人便行了一个礼,并且说:
“你是东京来的伊先生么?我们东家天天在这里盼望你来呢!请你等一等,我
就去请东家出来。”
这样的说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捱过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厨房门口去了。在厨房
门口站着的车夫把伊人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了她。她就跑进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
一个五十五六的西洋妇人从竹篱那面出来,伊人抢上去与那西洋妇人握手之后,她
就请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边却吩咐那日本女人说: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楼上的外边的室里去!”
她一边与伊人说话,一边在那里预备红茶。谈了三十分钟,红茶也吃完了,伊
人就到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妇人上楼来对
伊人说:
“伊先生!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请先生下来到祈祷室里来罢。”
伊人下来到祈祷室里,见有两个日本的男学生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先在那里了。
夫人替伊人介绍过之后对伊人说:
“我们每天从午后三点到四点必聚在一处唱诗祈祷的。祈祷的时候就打那一个
钟作记号。(说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
迟了两个钟头,因此就没有打钟。”
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
戴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
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戴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
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
是学生。女学生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年纪十六七岁的人,
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
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彀不上水平线。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
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
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国话,不能讲日本话的。”
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国话却比日本话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
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
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了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
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
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
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
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
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
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横斜
的映出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
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
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
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
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
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半钟的圣经班她是
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
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
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
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
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
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
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Yes.Yes.very good,very good,and how long has you beenin
g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几句日本式的英国话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
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
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ime,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
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
“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 you understand my Eng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 course,I 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l right,all right,let us speak english been afte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
“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再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
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
“Good bye!Mister K,good 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ood bye,Mister B,good bye Mister 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
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
沙上有几行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
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
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
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着,那几艘船的帆墙,却能
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
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
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
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
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
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吓。”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
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
“主吓,唉,主吓,神吓,耶酥吓!”
“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不响,把手
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
的。不讲话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
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
风的道理?到了这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吓!神吓’叫得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
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
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猜怎么着,他老先生把衣服
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
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吓,神吓,天吓,上帝吓!”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
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
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 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
得这一天的天气的清新可爱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
沙发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
经班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