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1-04-26 12:57 字数:4958
南迁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
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
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
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
tingdream,land of 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
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
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
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
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
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
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
带为内房。原来的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
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
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
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
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
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
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也许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或者也许有东方人
的血液混在里头的,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
半旧的灰黑色的哗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
大约是代Waist' G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
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
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哗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
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
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
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有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
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若把他们的
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
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
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
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
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
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
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
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
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
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欢喜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
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游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
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
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
“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
“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房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
说,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
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
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
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
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在那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
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他们两个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的时
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的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却好向西
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
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
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
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折磨,
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
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
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
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
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
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
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
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日
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
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
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军官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
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
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于死人的家庭,还要他们赔罪罚钱。
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
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
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
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
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
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
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
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道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
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头,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
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头的西洋人才回转头来,
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身体要保养些。我……”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话没响说完,电车已经开了。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后二点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
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热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
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一乘
合乘的马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
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尘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阳向西的地方开出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
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
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
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
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
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
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
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
所以他所最敬爱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 Thomson H。Heine,bepaldi,Emst
Dowson 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
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
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身上每发冷汗,食欲不进,
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
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色
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
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软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点的
神经过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觉,自然是觉得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
松树和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荡着的阳光和车站前面的店
里清清冷冷坐在帐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是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
的样子。亚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By Alexander
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这东海的小岛上的东南角上来了。
伊人取了行李,问了一声说:
“这里有一位西洋的妇女,你们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说:
“是C夫人么,这近边谁都知道她的,你但对车夫讲她的名字就对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个帆布包坐在人力车上,在枯树的影里,摇摇不定的走上C夫人
的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 某一样,也是非常节
省鄙吝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会的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敢信这尘世里有一个善人。所
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