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4-26 12:51      字数:4763
  家伙痛打我,一人抓着我,另一个人挥拳击打我的下体,再一下,再一下,再一下。我跌倒,我跌倒。扶住我,昂热拉,请你扶住我!但那不是昂热拉,那是那个高大的黑女人。我沉陷在她里面,像沉陷在海绵里。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我还有三十二分钟可活。
  我又清醒过来,突然置身于一座花的海洋里。白色的茉莉花,九重葛红色、紫罗兰色和橙色的花蕾,蓝色、白色、红色和紫色的矮牵牛,红色的唐菖蒲,法兰西菊,白的和黄的……这是昂热拉的花海,她的屋顶花园。各种颜色的小玫瑰……它们名叫“惊玫”。还有丁香。不,不是丁香!丁香招致不幸。昂热拉厨房里的凳子。她煮饭,我坐在凳子上,望着她。我们俩都一丝不挂,因为天热,热极了,我感到我的额头在冒汗。我额上的毛巾,汗没了。旋翼轰鸣。现在全是黄色,黄灿灿的。“什么都在涨价。钱怎么了?我真不理解,先生!”药店里的老妪。“但总得有个人理解它!”对,这话也对。数百万人不能理解,只有少数人知情。脸孔漂浮而去。紫色中的醉酒的约翰·基尔伍德。打高尔夫球的马尔科姆·托威尔在玫瑰红色的陀螺里迅速旋转。面无表倩的加柯摩·法比安坐在轮盘赌台旁,白如油脂。僵硬的希尔德·赫尔曼坐在一张洛可可大床上,这下一切又都成金色了。这不幸怎么会发生的,先生?为什么?啊哈,不幸来得不似雨,而是那些从中谋利者一手造成的。布莱希特写的。共产党。全是维利·勃兰特的责任。他也是个共产党。所有的社会民主党党员都是共产党。《明镜报》是一家共产党的报纸!您也是共产党吗,卢卡斯先生?许多声音交杂,像颜色一样。现在一切都在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些声音,那些形象。我们的饭馆——“黄金时代”。粉成白色的四壁。低矮。陈旧。尼古拉,那位侍者,把肉推进一只敞开的圆炉子里。他的围裙是红的,他的衬衫是白的。十字架路旁的凡·克莱夫和阿尔佩尔斯珠宝店的分店。让·凯马尔和他的妻子。她冲我们微笑,昂热拉和我。有什么在闪光。那只结婚戒指!一切突然都闪亮起来。我跟昂热拉在她的住房的平台上,在戛纳上方。艾斯特莱尔山脚下的城市、船只和街道的数千灯光。数不胜数的灯,红的、白的和蓝的。我们做爱,昂热拉和我。我们是一体,我们感觉到我们俩还从没感觉过的东西。谁在那儿呻吟。我。那是我。棕色和黄色。博卡的拉齐亚。一支冲锋枪在猛扫。又是蓝色。“庄严”酒店平台上“我们”的角落。现在我暂时听到旋翼非常嘈杂。灰色,灰色,全是灰色。吊车从旧码头的水里拽出一辆雪铁龙车。方向盘后坐着阿兰·达侬,早死了,额头上有个小洞,碎裂的后脑上有个大洞。金色和红色。红色和金色。当代最大的罪行——没有和解,不可和解,它是如此之大,跟它相比再没有罪行了。一切非常、非常大的事,都是不可理喻、无法惩罚的……蓝色。神奇的蓝色。昂热拉和我在一尊黑色的圣母像前点燃一支蜡烛。昂热拉祈祷,她的唇无声地蠕动。那位年轻的牧师,他骑着摩托车开走了,穿着他的长袍,行李架上驮着一篮蔬菜。一切全是红的,红的,红的。赫尔曼的宫殿。盘旋的雷达屏幕。运行中的大型计算机,显示屏上光线闪烁。骗到手,转销,卖出,利润大得笑死人。谁在那里笑?谁?柔和的樱桃玫瑰。“康托港俱乐部”里的酒吧。昂热拉为我一展歌喉。《随风而去》,德文歌词是:“世界上有多少条眼泪和痛苦之街……”
  三台电视机开着。三个新闻播音员的面孔和声音。英镑放开了。实际贬值百分之八。总罢工。银行关闭。尼斯的私人喷气式飞机。我知道它们属于谁,那还用讲!
  “这世界上有多少伤心的海洋……”昂热拉唱着,为我而唱。
  一只萨克斯管。一把匕首。一只象。昂热拉手背上的白斑。我爱你。我爱你。我从没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一个人。我再也不会爱其他任何人。我也不会,昂热拉,我在杜塞尔多夫的“洲际”大酒店我的房间里。我们脚下是灯光的海洋——蓝色海岸的灯光,洛豪森机场的灯光。一架起飞的飞机从我头顶上飞走。床头柜上的表。早晨四点。这就是我在世界上拥有的一切。您做点什么!一片白色。您得做点什么!这比谋杀更严重。我该如何防止,我的先生们!我独自一个人,没有权力。我们也没有。您派出了您的缉税官!他来了,被绿色耀眼的光芒包围着。克斯勒,干瘦,快退休了。最能干的人之一……
  昂热拉唱:“还要发生多大的灾难,人类才会觉醒?……”
  “凶手……我们全是凶手……”
  那个醉酒的约翰·基尔伍德语无伦次。
  是的,凶手,我们大家!银色的和黑色的;杜塞尔多夫我的律师。像雾一样阴郁:布洛赛医院的儒贝尔大夫。您受得了真相吗,先生?全部真相?是吗,那么就……
  昂热拉唱:“那答案,我的朋友,只有风知道,答案只有风知道……”
  我的酒店房间里有十三支红玫瑰。信封。内有卡片。上面用法语写着:我倾心爱你,忠贞不渝……永生永世……
  这就是全部真相,先生,是您想听它的……我谢谢您,儒贝尔大夫……
  “有多少孩子晚上歇下来饿得睡不着觉?……这答案,我的朋友,只有风知道,答案只有风知道。”昂热拉穿着紫红色衣服在唱。
  永远不再,只要活着,这下谁都永远不再离开对方,我听到我讲。又开始跌落,跌进漩涡,跌进漩涡。这真糟糕。噢,这是如此的卑鄙,我现在……
  完了。结束了。原来结局就是这样的!
  不,我又一次回到生活中来了。
  剧烈晃动。我被从直升机里抬到了一个担架上。许多人身着白大褂站在一个屋顶上,那是直升飞机的降落场。大夫们。护士们。昂热拉。担架滚动起来。电梯门打开。进电梯。电梯门关上。我们沉陷。我周围的人们。那是昂热拉。爱过,爱得那么深。眼泪在她的脸上不停地流淌。我再一次听到她喊的话:“别放弃!求你,求你,别放弃!你不可以……”
  完了。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一切都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飞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我又在行驶了,在海上行驶,在夜海上行驶。现在死神来了吗?现在它终于来了吗?不,只不过又是一阵晕厥罢了。我还有七分钟可活。
  当我醒过来时,我刚好被快速地推着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过道。它显得像是一条隧道。灯光无数。我再也看不见昂热拉了。有声音传来,但我再也听不懂它们了。我合上眼睛。这时昂热拉的声音响起,无比清晰。她在为我朗读一首诗。她坐在我面前,坐在她的床上。我赤裸裸地躺在那张床上。第一道玫瑰红的晨光透过窗户射进来。那是一个美国人的,这我知道,昂热拉读的是德语译文。但我不知道作者叫什么,我记得当时我也不知道。
  昂热拉的声音:“挣脱了狂野的生活欲望,挣脱了恐惧和希望……”
  我又换了床。什么东西被咝咝地撕裂了。我的衬衫。有什么东西照得我眼花。一只巨盘,里面有许多刺眼的灯,就在我头顶。戴着面具、头戴白帽子的人们俯下身来……
  “感谢上帝,不管你的上帝是谁……”
  一根针扎进我的右臂肘。
  昂热拉的声音越来越轻细:“每个生命都会结束,没有死者能够回返……”
  那些颜色!那些颜色!现在,它们全都在一种美丽的幻影里。我感到我的胳臂上有什么。很沉。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脸上。响起一声细弱的信号。色彩奇美无比。我们的世界上没有这种色彩。
  现在,昂热拉的声音变得非常轻了:“最疲惫的河流有一天也会找到它通向大海的路途……”
  咝咝声更响了,我猛然看到了它。它在长满花的草地上蜿蜒,这条所有河流中最疲惫的河流。我注意到,光滑的手指在抚摸我的身体,我的左胸侧有什么冰冷的、锋利的东西。我顿时知道了,这是一条怎么样的河流。这是阴间的冥河,它把活人的王国跟死者的王国分隔开来。这条冥河,死者的灵魂从里面啜饮遗忘。我吃惊地想:冥河的河岸有阳光照耀。
  然后,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非常轻柔,我能感觉到。然后,满是鲜花的草地和冥河的图像缓缓地、小心地消失了。那些闪烁的色彩消失了,黑暗的漩涡又回来了。然后,我第一回沉沦、我主动屈从。我的呼吸变得非常平缓了,停止了,咝咝声逐渐消失。我的静脉和动脉里的血进入静止状态,然后就只剩下黑暗、温暖和安宁了。后来我就死了。
  一
  1
  “周末英国要放开英镑了。”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说,“至今英镑都只是在官方范围内交易,但这一界限早已跟英镑的实际价值不合了,要加入欧共体了。现在伦敦聪明地放开了英镑,好在浮动中找到真正的价值,为加入欧共体打下一个有利的基础。”
  “这是不是讲,英镑会贬值呢?”
  “当然,”勃兰登伯格说,“而且我听说是要贬百分之八。”
  “听谁说?”
  “我有我的人。”
  “不,你到底从哪儿听说这放开的事的?这种事一向都是在周末做,今天才星期五。”我说。这一天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五,此刻是早晨九点刚过一会儿。杜塞尔多夫淫雨霏霏,劲风飕飕。今天天气晴朗不起来了,凉丝丝的,对这个季节来讲几乎太凉了。“既然他们周末放开英镑,你怎么今天就知道了?”我问,“这种事没人事先知道。”
  “我知道。”勃兰登伯格说,“我对你讲过,我在伦敦有人。”
  “那必定是非同寻常的人物。”
  “他们是非同寻常。花了我一大笔钱。但我必须知道它。我得什么都先于他人知道。公司会对我感恩戴德。你以为,我们在伦敦的分公司今天会干什么呀!不然我们的损失会有多大啊!我可以为这信息支付三倍的钱。十倍的钱!无所谓。董事会里的人高兴。”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说。
  “我知道。”勃兰登伯格说,继续咀嚼一支哈瓦那粗雪茄,那样子令人倒胃。他只是中等身高,矮而敦实,头颅硕大,光秃秃的。这个头架在他肩上,就像一颗色子,那么笨拙,那么肥宽。几乎一点也看不到脖子。勃兰登伯格颚骨厚大,鼻子肉嘟嘟的,小眼睛灵活狡黠。猪眼睛。他在办公室里基本上不穿西服的上装,衬衫袖子高高挽起。他爱穿彩色条纹的衬衫,尤其是紫色和绿色的,从来不穿白衬衫。他的领带不时髦,皱巴巴的,有些甚至抽丝了。他不注重外表。他穿着同一件皱巴巴的休闲服跑来跑去,连续数星期不换。他的鞋也常是破破旧旧的。他吃起来像一头猪。看他吃饭是一种折磨。他大嚼大咽,碎片从他嘴里掉落。他舔个不停,舔台布和餐巾布。他多数时候手指甲太长不干净。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不修边幅、最聪明的男人,六十一岁,未婚,他真是我们公司的无价之宝。
  勃兰登伯格是损失保险部的负责人。环球保险公司大厦坐落在柏林大街上,他的办公室在八楼。环球保险公司不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险公司,但肯定是最大的几家之一。我们保险一切,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生命、汽车、飞机、轮船、电影产品、地产、首饰、人、人的一部分、乳房、眼睛、女演员们的腿——没有什么我们不保的东西。但还是有。对,有一次我惊愕地发现,我们不保险男性生殖器。女性的生殖器官是保险的,但不保阴茎。当然,我们对性无能提供保险,但不保险阴茎受到伤害或失去。这非常罕见。我到处打听过,没人能解释。
  环球保险公司总公司在杜塞尔多夫,在比利时、英国、法国、荷兰、奥地利、葡萄牙、瑞士和西班牙设有分公司,在澳大利亚、巴哈马群岛、巴西、哥斯达黎加、厄瓜多尔、萨尔瓦多、危地马拉、洪都拉斯、日本、哥伦比亚、墨西哥、新西兰、尼加拉瓜、巴拿马、巴拉圭、秘鲁、乌拉圭、美国和委内瑞拉设有办事处。根据它最近一次公布的账目,资产负债表总计为一百二十亿马克,拥有三亿马克的资产和储备。杜塞尔多夫总公司有员工两千五百名左右。全世界有三万人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十九年来我一直在损失保险部工作。
  损失保险当然是最重要的部门之一。邋遢的古斯塔夫·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