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热带雨淋      更新:2021-04-26 12:50      字数:4867
  泥土里赫然露出的是一只女人青白的手!中指戴着一枚绿宝石戒指。
  我目瞪口呆。这时,有人拍了我肩头一下,回头只见梁山伯满脸鲜血地站在身
  后,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斧头。天旋地转。一声枪响,林子里忽喇喇从四面八
  方飞起一大群蝴蝶。我一面逃,一面拼命地想要飞起来。不料被绊了一跤,我摔下
  去时脸正对着祝英台死尸的脸。她近距离促狭地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我尖叫着醒来。
  那场噩梦过后,我的战争恐惧症莫名其妙地不治而愈。我不仅不再做噩梦,而
  且连任何梦都不做了。每天晚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直达次日早晨,连一点过程都没有。
  出事第二天,我辞职离开绿皇。“字母表”客气地问:“是否有什么可以留住
  你吗?”“抱歉,没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只有我知道,沈安琪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灵魂已经变成蝴蝶飞走了,只剩下空壳身躯象一只被拧掉脑袋的母鸡,在
  地上胡乱扑腾着。这时候,就是一颗原子弹落在身边,我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除
  了乖乖倒下去尘归尘土归土。
  小黑要去美国读博。在罗湖桥头,我装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你终于如愿以偿
  地投奔美帝国主义去啦!”他一只胳膊勾过我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搅乱我的头发,
  亲热地说:“等我成了比尔第二,就包喷气机回来接你去作诰命夫人。”
  “比尔盖茨还是比尔克林顿?”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友好地接吻告别。想到再也不能和我的技术男孩一起玩游
  戏,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小黑看出我情绪有点低落,就用鼻尖顶住我的鼻尖,逗
  我说:“Promise me that you'll never give up; no matter how hopeless。”
  (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有多困难。) 这是《泰坦尼克号》里面“杰克”和
  “罗丝”趴在冰海浮木上生离死别的时候,李奥纳多满头冰碴、哆哆嗦嗦说出来的
  台词。我噗呲一下笑了,给了他一拳:“别去散播病毒,我可没法给你送饭。”他
  冲我嘿嘿一乐,拎起箱子,挥挥手,转身离去。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
  网络“性”生活T恤,背后写的是:“欢迎进入大康时代”(大康即。 )。我目
  送着那几个字晃动着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
  送走了黑客,我并不是特别伤感。只要我继续生活在有电脑和互联网的世界里,
  他就不可能离我太远。
  回来的路上经过天桥,接连有三个人拦住我推销一本叫做《上海宝贝》的小说。
  该书在因“格调低下”被禁之前还称不上是畅销书,一经毁版,正版与盗版书销量
  直线上升,连我老爸这样的老花岗岩知识分子也凑热闹买了一本。我有理由怀疑这
  档子事完全是书商的一个阴谋。我们大家都他妈的上当了。
  这本可疑禁书的内容让我想起我那位朋友写的《九阴真经》,就是关于那个被
  安全套毁了的星球的故事。我想建议她以“生菜”为笔名把那部小说拿去出版,这
  样一来报纸和网络就多了一个闪亮标题:“新生代女作家群体—‘卫生棉’浮出海
  面!”(卫慧、生菜、棉棉是也。)
  我鬼鬼祟祟地笑着走掉了,身后传来书贩子卖力地吆喝:“瞧一瞧,看一看
  …《上海宝贝》、《广州宝贝》喔畅销禁书喔…”
  大卫居然攒够了钱,从良和朋友开了一家广告兼室内设计公司,天天忙得不亦
  乐乎。少数民族就是实在,他真的打算把我娶过去,对我发动鲜花攻势,对我老妈
  采取拉拢腐蚀政策,忙里偷闲拎着礼物登门拜访,耐心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老妈受宠若惊,已经把我幼年的裸照和这小半辈子干过的可笑可恨之事都抖给他了,
  还旁敲侧击地提醒我考虑终身大事。
  我以神经衰弱为理由,赋闲在家。三餐叫外卖,除了租碟,大门也不出半步。
  我天天给自己开电影回顾展:今天是007系列,把能找到的007影片统统网罗过来;
  明天又换了汤姆克鲁斯个人影展,从“壮志凌云”一直放映到“木兰花”。电影学
  院的学生也没有我这等勤奋。
  我和楼下租碟店打得火热,我猜他们是盗版光碟集团的分支机构。我开单子,
  他们就按图索骥提供影片。后来发现他们拿我的单子进行推广活动,也搞起了电影
  展,我干脆从网上下载每周美国票房排行榜给他们去进货。作为对我的知识产权的
  回报,店主总是给我好价钱和新片优先权。
  有一天大卫中途回家,我正蜷缩在沙发上打盹。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严不透缝
  地拉着,黑暗中电视屏幕闪烁不定,音乐阴森恐怖,正在上演吸血僵尸。空气中掺
  杂着植物腐烂的味道和姜花浓烈邪恶的花香。
  他把我摇醒。我迷迷乎乎地说:“你回来捉奸来了?”大卫一把把窗帘扯开,
  阳光扑鼻而来: “Angel,你不能总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你要出去见人,要晒太
  阳。。。”我抗议:“我不能见光,否则会变蝙蝠的。”
  大卫柔情似水地看着我:“等我忙完这一阵,带你回云南好不好?你会喜欢泸
  沽湖的。喝了那儿没有污染的水,你就好了。”我很乖地点点头。他把我揽在怀里,
  我大睁着一双眼睛。房间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只蝙蝠“啪哒啪哒”地在
  电视里飞走了。又干掉一个。
  我天天浑浑噩噩,用二毛的心理学专业术语来形容就是:由躁狂症转为抑郁症。
  五月过去了,六月过去了,七月看看也要过去,仗还没有打起来。大卫倒是和人打
  起来了。准确地说,是一伙人找上门去,把他给打了。办公室也被砸了个稀烂。幕
  后黑手是他一个前客户的老公。那帮烂仔把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之后,往倒在血泊
  里的大卫身上扔了一张那女人的照片。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昏迷。他被绷带包裹得象个新鲜出炉的木乃伊。我隔
  着玻璃窗看他,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我喃喃自语:“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后来我去了大卫的写字楼,那是我第一次上来。晚上没有人,惨白的日光灯照
  着一片狼籍,到处是纸和玻璃碎片。显示屏被捣烂的电脑们一个个瞪着无辜的大眼
  睛。一幅画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画的是一只飞翔的天使。天使长着我的脸。我在
  废墟上抱膝席地坐下。窗外,是万家灯火,车河流彩。
  那天,我蜷缩着睡在大卫的浴缸里,睡在吃了迷幻药的音乐里。“。。。再睁
  开眼睛,只看见沙漠,哪里有什么骆驼。。。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悲哀是
  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大卫两天后终于醒来。我很高兴他立刻认出了我。他断了一只胳膊三根肋骨,
  外加中度脑震荡、内出血和阴部血肿。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活着。
  我学会了煲汤,按广东人“以形补形”的说法,天天换着给他送排骨汤、牛鞭
  海马汤和豆腐脑,一副如假包换的贤妻良母相,简直是感天地、泣鬼神。大卫好一
  点了就跟我开玩笑,他暧昧地笑着说:“医生说了,还能用。”“还不是我的十全
  大补汤喝的。”“如果我作了和尚,你会不会去当尼姑?”“你们不是母系氏族吗?
  怎么也立贞节牌坊?”
  日子又白白亮亮地晃回到轨道上去了。谁知道呢,没准我们会白头偕老。
  蝴蝶一觉醒来,沈安琪还是沈安琪,没有翅膀,也没有梦想。我无意重如泰山
  地死去,只想轻如鸿毛地活着,过一天赚一天。
  我算彻底想通了,我的问题就在于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别以为自个儿的命有多
  值钱,也不过就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丁点儿浮游生物。
  我不过问政治久矣,不知道陈水扁、李登辉、宋楚瑜之流在小岛上搞什么东东。
  就算阿扁真想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大家兵戎相见,也有十二亿 + 两千三
  百万炎黄子孙陪着我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怕什么?集体的不幸算不上不幸,只是把
  小我和人类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
  汉。
  这些日子,我破天荒地看了一堆国产历史片:《荆轲刺秦王》、《霸王别姬》
  等等,被狠狠地爱国主义教育了一把,发觉自己对中国国情相当不了解。贪生怕死
  从来不是中国人的传统,为了很多崇高的东西我们都会两肋插刀地把自己豁出去。
  我同时发现生活在拥有无敌历史的文明古国,医治抑郁症的一剂猛药是去翻看历史。
  放眼洋洋五千年,试问哪一个时代能比得上我们刚刚被率领走进的这个新时代?!
  假如生在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时代,象我这样一贯胡说八道口不择言的小混蛋肯
  定要被拉出去和方士儒生一起给坑掉。假如生得再靠后一点,这一双三十六码的脚
  丫子就要被“咔吧咔吧”扭成两个真空包装的三寸鲜肉棕子,象沈安琪这样天生丽
  质难自弃的佳丽免不了会被选入深宫做皇帝老儿芸芸小老婆之一。混得不好就是个
  终身性饥渴的老处女;混得好了又会被大老婆陷害,落得个给斩去手足塞进泡菜坛
  子里腌成一块生猛猪头肉的下场。
  噫!五千年文明简直就是一部折腾的历史。无论贞观之治还是康乾盛世,怎么
  看怎么不象人过的日子。雄鸡一唱天下白,中国人民从人肉包子馅摇身一变成了主
  人,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乐极忘形,又冷不丁摔了个嘴啃泥。沈安琪同志仍然面临
  被揭发批斗抄家剃阴阳头挂牌游街的命运,分分钟会被冠以“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现行反革命”等罪名,给割断舌头拉出去毙掉。
  呜呼哀哉,这个世界对于喜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的人来说变得安全起来也就是
  这二十来年的事,我还不赶快谢主隆恩感激涕零五体投地死而后已?我怎么还能挑
  三捡四挑肥拣瘦坐着说话不嫌腰疼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啊,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浩浩
  荡荡的历史洪流滚滚东去吧。
  和平是一只脆弱的瓶, 战争依然停留在口舌之间。 二毛洋洋得意地嘲笑我:
  “天下本无事, 庸人自扰之。”我没搭理她。小黑e来邮件,说加州阳光明媚,他
  准备效法IT比尔休学去硅谷开公司。我回复:“恭喜发财。纳斯达克见。” (美国
  股市名,以科技板块著称。)
  2000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它是一个整数,整数是性感的。它是一个新世纪
  的开始,也是一个新千年的开始,开始是美丽的。
  今年,有无数人结婚,也有无数人生孩子。这无数人里肯定有许多是中国人,
  尽管按中国的老说法,龙年是凶年。这无数人里头也有许多外国人。英国航空公司
  的空姐们纷纷怀孕,公司不得不将她们全部转作地勤,另外又去请临时工。一名管
  理人员抱怨道:“现在的候机大厅看起来就象是妇科产房。”
  大家都有所期待,除了我。如果你非要我祈祷的话,我菲薄的野心是一句陈词
  滥调:“世界和平。”有鞋子穿总比光脚强,最无聊的生活也比打仗强。生存权才
  是我基本的人权和唯一的奢望。
  这一夜,大卫睡着了。我拉着他没断的那只手,因着脉搏节奏明显的跳动而心
  存感激。活着,才是硬道理。我想象自己是《乱世佳人》里头的郝思嘉,和一棵张
  牙舞爪的枯树一起伫立在陶拉庄园的废墟上,身后是火光冲天的亚特兰大。壮阔的
  史诗式主题音乐奏响。。。我学着她的口气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还有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所有的未来日子铺成
  一条千年金光大道。至于这条路通向何方,我不知道,我想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
  们只是受本能驱使前进的羊。
  只要有饭可吃、有爱可做、有电影可看,心情就不会太坏。我只希望在关了灯
  的黑暗中, 至少VCD机的遥控器是牢牢地掌握在我手里的。在这个洪水随时可能降
  临的世界上,它是我唯一的方舟。
  我不可能要求更多。
  2000年4月初…6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