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
泰达魔王 更新:2021-04-26 12:49 字数:4707
二哥有理由不信我,毕竟他不了解我这大半年的经历,可是如何让他信我却没有一点办法。我总不能从根到梢讲述我和林榕真的相遇。问题是,要是他知道林榕真也有一双没出过大力的手,结果可能会更糟。我说:“二哥,那经理是我的铁哥们。他不会泡我。我就是从现场来的。”
谁知,听说是铁哥们,二哥一下子胀红了脸,嘴唇鼓起来,细瘦的脖子麻杆一样挑着,“什么铁哥们,最害人的就是铁哥们,你问问你四哥,他舅哥是不是害在他铁哥们手里?”
我被问住,我想没错,他是害在铁哥们手里,可是,“可是铁哥们和铁哥们还不一样呐。”
说这话时,我并没认真思考铁哥们和铁哥们到底是不是不一样,我不过是为了说服二哥无话找话,可是,当二哥免免强强跟我来到装修现场,看到林榕真,跟林榕真握了手,二哥真的说了句,“就是不一样。”
我不知道究竟二哥从哪里看出不一样,凭什么一打照面就知道不一样,我只知道,有一些感觉,不是用语言能够说出来的,我在拘留所里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林榕真就是这感觉,他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二哥对买房主人把垒好的墙炸掉,十分想不通,听林榕真布置完任务,二哥皱着眉头在那里盯了林榕真好长时间,好像他听错了,或者是林榕真说错了,当林榕真再重复一遍,说这确实是台湾老板的要求,二哥立时骂开了:“操,这不是玩咱出大力的?!咱这不太不是人了,给人垒了再给人拆!”
当然,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没用林榕真讲更多的道理,因为很快,他就朝墙里边走去。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知道要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保准没错。
我想,在二哥的生命中,可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老板,能够和他同吃同住的小老板。为了让二哥吃好睡好,林榕真每顿饭都把菜里的肉盛给二哥,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床锃新的行李。为了让二哥消除顾虑,林榕真一天一发工钱,这让二哥大大的感动。我能感到,二哥常常在专注他眼前砖缝和手上的瓦刀的间歇,比如吃饭或睡觉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榕真,目光里有一种我少见的因信赖和被信赖而生出的幸福感。有个晚上,二哥看着看着,突然把目光移向我,二哥说:“吉宽,懒人有懒命,俺出来这么多年,就没碰上这么好的人。”
说真的,我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二哥这么鼓励过,他虽然从不骂我懒,但也从没对我有什么信心。在那之后的一些天,二哥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父亲般的威严里,参进了某种由信赖做成的暖色,仿佛你确实就有了某种能力,而看你有了能力,他做哥哥的就完全可以死心踏地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二哥的目光比较少见,温暖、踏实,某个瞬间,甚至有着含混不清的得意,比如当林榕真把我当成他的助手,吩咐我去买这买那时,二哥就送来得意的一瞥。说含混不清,是说不知道他是因为他的弟弟遇到了这样一个好人得意,还是因为一个好人如此信赖他的弟弟而得意。有一天,他还私自叫来了三哥和四哥,说要在附近小馆里,请我们和林榕真吃饭。
说是请我们,实际就是请林榕真,说是他请,其实是在替我请。因为他在饭桌上一再强调说:“吉宽遇上你是我们家的福分。”
那是一二九街一家门面很小的小馆,叫李记猪肉馆。二哥有请客的动意,自己却滴酒不沾,他说他身体不好,一喝就恶心。二哥有请客的动意,我十二分高兴,要知道,有二哥的鼓励,我多想在三哥四哥面前展耀展耀啊!是的,我没什么可展耀的,我不是刘大头当了个村长乡间的事都他说了算,我不是吉成大哥多年来一直领导乡村新潮流,我也不是许冒生女儿嫁了小老板唱起了翻身道情,我更不是有个工头的舅哥的四哥。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过遇到了林榕真这个因为不想出大力而搞起了
装修的人,不过如此。可是,那一天,在李记狗肉馆里,我确实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展耀,我是否比过了刘大头、吉成大哥,是否比上了许冒生、四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哥、三哥一齐向我敬酒,他们当然要先敬林榕真,但每次敬完他,都转过来敬我。他们敬我,不过是在林榕真面前做做样子,让林榕真看到兄弟们对我的尊重,可是当他们的目光与我平视,当他们平视的目光里有着兄弟之间少有的抬举,我的激动简直无以言表。那一瞬间,我真的就觉得我就是刘大头,是吉成大哥,是许冒生,是四哥。
实际上,现在的四哥,已经完全不是原来酒桌上的样子了。原来,在许家吃杀猪菜的时候,他根本不屑于看我,而现在,他不屑于看的是三哥二哥。四哥不会说什么话,不是个会拍马屁的人,但他的目光还是知道去处,他整个一个晚上都不停地看我。实际上,即使在家,这些年来我们兄弟也没有在一张桌上喝过酒,之所以现在能坐到一起,二哥三哥四哥之所以能敬林榕真和我,都因为工地上的前景出现了巨大的漏洞,我的哥哥们统统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善于拍马溜须的三哥在饭桌上,赤裸裸地跟林榕真说:“吉宽兄弟跟你好好干,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兵。”
四十六
我一直以为,二哥招待林榕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兄弟。我一直以为,三哥酒桌上说出的话,道出了这顿饭的本质。可是我错了,为了我倒是真的,但为了我的目的,绝不是想帮日后的三哥四哥,而是为他自己。
明白这一点,还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时,房子里土建的活已告完工,二哥要离开这里。那天晚上,林榕真不在,他给大家发完工钱,就去见那个台湾商人了。我们自己在林榕真自带的瓦斯罐上炖了白菜粉条,和一帮安徽小工结束最后的晚餐,二哥把我叫到楼上一间屋子。这是一间临街的屋子,外面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细看真以为是条月光下流淌的河。对面不远处,是一片临着山坡的居民区,万家灯火明明灭灭。二哥站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我想,二哥一定是不愿离开此处,因为不愿离开而想格外叮嘱几句如何跟林榕真处好关系,或者,是他从装修的活路中看到什么不安全的隐患,想格外提醒以引起注意,有一天,砸墙时十几块砖滑下来,差一点砸了我的腿。六七分钟过去,二哥一直没有说话,他从兜里抽出烟卷点着,深深地吸了两口,之后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摩擦。见二哥那么难以启齿,我知道二哥要说的事跟前两种猜想无关,但到底是什么还是摸不头脑。要知道,二哥跟我,是相来用不着语言的。可是,当二哥真正开口,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二哥说:“吉宽,二哥就求你一件事,把英伟带出来。”
我侧过脸,看着二哥,心想这才哪到哪呵,怎么能谈上这一节。
“俺原来指望你四哥你三哥,可是俺看了,他们都不行,你三哥人毛愣,你四哥没主见,就你了。”
我手伸进衣兜,我很想从那里摸出烟。尽管我不抽烟。
二哥说:“俺已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两年前就查出来,俺跟谁也没说。
一束强光从窗口反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却觉得是一棵炸弹炸进来,炸在我的心上,使我几乎丧失了问话的能力。
二哥却不用我问,自顾说下去,仿佛这时不说,再没了说的机会。二哥说,那时他天天感到胸脯发闷,以为是火大,就在工地边的药店拿牛黄解毒片吃,老吃老吃,药店老板觉得不对,就问他哪里不好,当他说出他的感觉,药店老板说不能再吃牛黄了,赶紧上
医院查查吧。二哥这样的人,不可能为自己的病上城里的医院,可是架不住那药店老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曾经是医院大夫,他非逼二哥,说他领二哥去。二哥就真被他拖去了。结果,只在一架机器跟前站了那么一下,拍出一张片子,大夫就判了他死刑,说只有两年的活期。
二哥说完,把手从脖子上拿下来,转给我,说,你看,这里都长满了。借着马路反射进来的灯光,我看着二哥的脖子,那上边看不出什么,只是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些包块。我知道癌症转到淋巴也就没救了,可是这没救的是自己的亲人我却想不到。庄稼人命苦命溅,罚他出大力也就够了,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敢看二哥,我怕我哭出来。我想起前几天喝酒时他说自己恶心。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还要出来干,不在家陪陪二嫂?”
二哥又深吸两口烟,吐着烟圈:“你是最小的,你没挨过饿,你二哥饿怕了,你二哥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挣钱把肚皮填饱。”
“可是现在地分到家里,粮基本够吃,哪有填不饱肚皮的?”我有些激动。为二哥的愚昧愚蠢。
谁知我激动二哥一点都不激动,二哥说:“是能添饱肚皮,可是俺就是这德行,就觉得出来干活,为家里省点口粮心里踏实。即省了口粮,又挣了孩子上学的钱,这不是一举两得!”
“可是你有病了,你知道自个有病了?”
“有病了更不能在家,俺不抓紧挣两年钱你二嫂以后怎么办?”这时,二哥似有些激动,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二哥说:“俺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二嫂,年年回家她都哭着磨叽不让走。”
说到这里,二哥说不下去,我也觉得有潮湿的东西淌出眼角。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二嫂那张单薄的瓜子脸,那只动不动就伸到你腋窝里的机灵的手。二哥有自己的愿望,二嫂也有自己的愿望,二嫂的愿望仅仅是两口俩天天在一起。当然,二嫂后来有了变化,也觉得城里好,那都是许妹娜事件的影响,要是二哥在家,身边有个依靠,她绝不会那么诚慌诚恐,至少,对进城的事她不会那么敏感。
“俺去过一回录相厅,”平息一会儿,二哥接着说:“也是你二哥这辈子做过的最不体面的事,俺以为活一辈子,偿偿花心的滋味,可是俺什么都没成,俺这样的男人做不了花心的事,一碰到别的女人的手就往上泛恶心。”
我想不到二哥会讲这个,也许,是鞠福生跟他说了什么,可是二哥接着说,“你跟许妹娜的事俺听你二嫂说了,你记着,只要心里装了个女人你就千万不能有花心,有了,你就得罪人了,你得罪的人不是旁人,是你自个。俺这半年天天恶心自个。”
二哥知道我跟许妹娜的事,这让我意外,但在当时,这样的意外已经像盛夏里蚊虫一样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后边的话,他的意思是,这半年,他天天受着折磨。
流淌在眼前的河流静止不动了,它们变成一些细碎的光影,如同闪烁在河面上的星光。远处的灯火迷蒙一片,它们在夜空里无边无际,如同乡村无边无际的野地。这时,二哥的声音再次响起,二哥说:“俺烦死了这城市,俺没一天不想家去,俺天天想家去。”
就是这句话,让眼泪在我的腮上流出一片湿漉漉的野地。
四十七
29
那天晚上,把二哥送回工地,我一个人坐102路汽车在外面晃荡了大半夜。我的眼前,是一片一片五光十色的灯火,是射线一样通向四面八方没有尽头的马路,我脑袋里转悠的,却是乱七八糟碎片似的乡村,是深渊一样深不见底的关于乡村的回忆。不是经二哥提及,我也开始想家,这时,家在我这里意味着什么,已经形容模糊。我是说,我不知道在我和哥哥们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我们走到如今有家不能归的地步。在我的印象里,二哥一直是安于土地的,就像他能在木板和瓦刀上玩出精致的技术,他在地垄里也能玩出绝妙的花样,修水渠他分得段落铸得最结实表面最光滑,备地垄他分的那些垄备得最匀称,坐在父亲的马车上兜风,二哥的一手好活就是那风里头最美妙的声音,这声音是否美妙我原本并不知道,在当时的我那里,某些乡亲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还不能深解它的意义。意义只在父亲那类似抚摸似的轻轻一蹭上——每当听到有人夸奖二哥,父亲都从侧面把拿鞭杆的手蹭到我的脸上,美妙的感觉于是风似的浩浩荡荡。父亲不喜欢出力,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因有一个肯出力的儿子骄傲,就像二哥那么饿,却从来没有影响他下田出大力一样。那时,锅里常年都是猪食一样的稀饭,喝得三哥四哥和我常常尿炕,可是,作为比二哥小的我们,尤其是我,永远不知道二哥把尿变成了汗水时饥饿的感受是什么样子,就像我永远不知道,仅仅是饥饿,就能让二哥离开他精心守候了三十多年的土地。我能记起,后来分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