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泰达魔王      更新:2021-04-26 12:49      字数:4703
  匍匐在我的后背,于是眼泪水似的往外涌。我想起临走时母亲说过的话,“它活不了多久,你爹死后没几天他的辕马死了。”
  四十一
  见我哭,母亲反而不哭了,母亲说:“人畜都一样,寿命是天定的,咱不哭。”
  午饭后,二嫂领我去了一个地方,父亲的坟地。二嫂说,老马死后,母亲没让任何人动它,叫三黄叔主持将它埋到父亲的坟旁。母亲说父亲爱马,可是那时的辕马是集体的,咱没办法,现在,是咱自个的马,阳间没人赶,阴间还有人。
  这是一个不错的说法,至少,它安抚了我的心,让我不再更多地难过。可是,从坟地回来,看到空在院子里的马圈和马槽,还是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因为此时,我已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是一个乡下的马车夫,还是一个进城闯荡的民工。要说是马车夫,我已经失去了老马,要说是进城闯荡的民工,我却没有自己的工地,没有属于自己的手艺。关键是,我没有出息成许妹娜说的那种有本事的人。
  听说我回来,家里一下子涌来一屋子人。除了二嫂,最先来的,是成子媳妇,玉柱媳妇,接着,是厚运成媳妇,鞠广大女人。她们进门,并不急着知道他们男人在工地的情况,而是站在老柜前,屋门前,向我打听一些跟她们男人无关的城里的新鲜事,好像只要我知道她们男人的情况,迟早会告诉她们,而晚一些说她们男人的情况,反而让她们的等待有着某种不常有的美好的意味,就像对一顿好饭的等待。这让我非常难过,我确实不知道她们男人的情况,而城里的情况,比如录相厅,歇马山庄饭店,黑牡丹,包括许妹娜的婚姻,我不能说出一个字。这时,我真的看到,在经历了城市的几个月之后,我已经不得不和哥哥们一样,需要站在一个微妙的不属于乡村的秩序里。
  见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们只有悻悻地相继离去。因为正是秋收季节,有活路等着她们。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我的二嫂。二嫂定睛看我一会,见我看她,脸立即红了。二嫂没有问我二哥的片言只语,似乎我不说,就意味我不知道,没有必要追根问底。她倒是关心另一些事情,比如许妹娜。二嫂关心许妹娜,当然不是强调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经过了几个月,二嫂似乎相信这样的事实根本不必再重复,或者,二嫂以为我早已经断了那根肠子……二嫂提起她,是因为许妹娜给她的爹妈买了房子。二嫂说:“许冒生家搬进倒置房里你知道吗?”
  我本是知道的,许妹娜曾向我说过,可是我早就把这一出给忘了。
  二嫂说:“许妹娜生了,生了个小子。”
  我没吱声,脚恨恨地踢着地。我在想,混账的小老板,许妹娜居然为他生了个小子。但这么踢两下,一股莫名的冲动从脚下窜上来,窜到我的两腿,使我恨不能立即冲出屋子,冲向倒置房。
  我站在屋子里,一只看到了耗子的猫似地团团乱转。许妹娜不是耗子,但二嫂的描述,确实让你心里发痒,因为她说不但许妹娜生的孩子好看,生了孩子的许妹娜也比原来好看,白胖白胖。
  其实,二嫂向我描述许妹娜好看,主要是为了告诉我她的白胖,而告诉我许妹娜白胖,主要是想告诉我她因为找了一个有钱的小老板,她的命运以及她全家的命运都在改变。在乡下,一个人胖了,就意味着命运有了好的走向。二嫂说,我走后,吉成大哥就在小镇买了楼房,把家里的倒置房卖给许冒生,许冒生一次性拿出一万二,这是村里谁都没有想到的。村长刘大头以为那房子除了他能买得起,谁也买不起,可是他没压过许冒生,却还一点不敢有气,人敬有钱的呗。二嫂说,自从许家搬进倒置房,串门的人成帮结队,过去要强从来不去的人都去了,比如厚运成家的,鞠广大家的,但她一次也没去过。二嫂说吕素娥自搬进那天起就变了个人,看人牛哄哄的,牛也不要紧,总是女婿女婿的挂在嘴上,好像别人没有女婿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二嫂讲述,带有明显的情绪,一方面,她羡慕吕素娥跟女儿女婿沾光,终于翻身得解放,一方面,她又看不惯人家得解放后的洋洋得意,因为她没有女儿,一辈子都不会跟女婿沾光。两种东西长时间在心中交织,自然就织出丝丝缕缕说不清的东西,这让我想起从前二嫂说过的话,“谁要是想改了命,谁就是头号蠢蛋”,那时,她那么安于乡村日子,那么平静,像我的母亲,任劳任怨,似乎那就是她的命,可自从许妹娜嫁了小老板,她就再也不相信命运是一成不变的,她热衷于打探别人秘密的样子,似乎终于感到人的命运,蕴藏着太多不可预知的秘密,因为接下来,二嫂的一句话让我十分意外:“吉宽,俺想随了你二哥,让英伟下来不念了,到外边闯荡去。听说那个小老板就没念多少书。”
  尽管我不喜欢书呆子,但是也决不同意一个高中念了半道的学生辍学,如果二嫂还指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命运,让儿子好好读书是最快捷的途径。可是,连一个从不想离开乡村的我都因为某种情绪离开了乡村,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二嫂顺自己的情绪做事!再说,她三个儿子,供上学的负担也确实太重。当时,我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亮出我的手,让她和母亲看清那上边的伤,我说:“进城没本事,处处受欺负,你得宁肯让他受欺负。”
  我这么说,二嫂悸动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缕愁苦。这时,母亲却说: “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本事都是从苦里炼出来的。”
  如果说二嫂的话让我意外,那么母亲的话更让我意外。从我进门,她就看到了我脸上的伤,手上的伤,然而她问都没问,仿佛她已看到她的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有本事的人。
  四十二
  25
  我不知道,是母亲的话给了我鼓励,让我坚信我的命运中隐藏着不可预知的美好事物,还是林榕真的传呼给了我某种信心——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林榕真的传呼,他在上边写着:跟我联系,我有工程马上开工。反正,第二天,当我穿过屯街往倒置房走,我精神抖擞腰杆挺直,我不但腰板挺直,还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大板儿先生似的,我的样子就像每年过年在屯街上走的四哥。这是一种非常可笑的感受,可是跟你说,许多时候,你可以笑话自己,你左右不了自己,那一瞬间,我有些理解了四哥。
  这幢桔色墙皮的倒置房,从盖起那一天,除了春节去给三婶拜年,素常日子从没去过。它宽阔的雨顺,高高的灶台,它堂屋和灶坑分开,睡屋和
  客厅分开的阔绰样子,给你的感觉就是一个矮子在攀一个你永远够不着的巨人。任何东西都需要习惯,吉成大哥,多年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乡下一直领导新潮流,给你巨人的感觉,即使你排斥也觉得顺理成章,可是当许冒生和吕素娥给你这样的感觉,你就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了。其实他们特别热情,见我露面赶紧迎出,吕素娥因为着急,居然趿拉一只鞋,另一只脚什么也没穿,一点不像吉成大哥那样从容有度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正是他们慌里慌张的热情,让你感到就像一个乞丐戴了一顶华丽的帽子,不怎么对头。
  也许,他们看我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还大摇大摆大板先生似的,会有如我同样的感觉。我才不管,我三步两步就闯进了许妹娜和孩子住的里屋,我进门的时候都没有敲一下门。可是,见到许妹娜,我抖擞的精神突然蔫了下来,就像遭到霜打的菠菜。
  许妹娜还是许妹娜,不过怀里多了个孩子,不过样子有些发福,像二嫂说的,白胖白胖。她看见我非常高兴,赶紧把孩子给了她的妈妈,喜滋滋地着着我,一遍遍说“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她喜滋滋地看着我,好像我的回来比她的孩子更重要,因为这时她的孩子哭了起来,她却没有管的意思。我回来她高兴,我应该为此高兴,可是不是这样,她高兴我并不高兴。我不喜欢她发福了的样子,不是说她发福了,就证明她并没怎么想我,不是。我是说,在她那张白胖的脸的背后,有她爸妈充满骄傲的目光,而享受这骄傲的目光,我看到许妹娜以前从未有过的泰然和从容,那种有成就的人面对世界惯有的表情,这让我受不了。
  说真的,她的泰然和从容,和倒置房特别吻合,就像吉成大哥和倒置房的吻合一样。她为许家创造了祖上从未有过的光彩,她自然可以和吉成大哥一样。可是,她的男人欺骗了她,她的生活是虚的,不真实的,而怀抱这么不真实的生活,她怎么可以如此泰然和从容?
  我直直地看着她,我在炕沿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手拳在一起来回走着。我想,我的脸上一定露出某种焦急和不安,我明明看到她生活的虚假和不真实,却不能原原本本告诉她。有一瞬间,我不知道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这时,只见许妹娜俯身抱起孩子,跪在炕上向我挪来,边挪边说:“宝宝不哭,看看谁来了,舅舅来了。”
  一只红乎乎的小脑袋立即来到我的面前,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孩子,曾经,二嫂告诉我许妹娜怀孕,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我疯了似的想见许妹娜,现在,瓜熟蒂落,红乎乎的果子就在眼前,我终于明白当初的疯狂是为了什么,我是预感到,孩子终究会成为我和许妹娜之间的一堵墙。比如眼下,看到那红乎乎的小家伙,我居然傻呆呆的像一头蠢猪,吱吱唔唔什么也说不出来。
  要不是大姐吵吵八哗地进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走出许家的屋门。大姐一进来就从许妹娜怀里抱过孩子,之后及其熟练地跳到炕上,好像这里她已经来过千次百次。大姐曾是倒置房里的常客,但想不到主人换了,她依然初衷不改。是许妹娜为家里买了房子这一举动,让她看到许家前程的不可估量,从而使她产生了真实的崇拜?还是大哥家从这里搬走,她无法突然管住自己的腿,就像刚才我在大街上无法管住自己不大摇大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大姐从许妹娜手中接过孩子,将孩子从怀里立起来,让他面对我,我感到,横在我和许妹娜之间的那堵墙瞬间倒塌了。我这么说,不是说想跟许妹娜说点什么的愿望又出现了,比如说说他混蛋的丈夫,而是那小家伙黑悠悠的眼睛震住了我,让我萌生上前摸摸他的念头。
  到底在许妹娜家呆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作为孩子的舅舅,我逗了他很久,除了没有抱他,我真的摸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一嘟噜肉的小手。而最让我难忘的是,你一只粗糙的大手摸到孩子细嫩的小手的感觉,简直就像触电,浑身上下一阵麻酥酥的疼。那时,我知道许妹娜的生活绝不是虚的,假的,而是真实的,结实的真实,就像孩子真实的小手。也是那时,我对我能否动摇许妹娜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四十三
  26
  怀疑归怀疑,回城是不可动摇的,我的老马死了,在乡下,我最亲密的铁哥们一样的老马没了,而城里,另一个铁哥们在呼唤我。当天下午,我就去镇邮局给林榕真打了电话,林榕真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我血管里的血一涌一涌,直到走出邮局好长时间,都按捺不住激动。这让我想到当初许妹娜在邮局跟小老板通上电话那天的激动,仿佛世界在瞬间从歇马镇伸展出去,仿佛你与外面的世界有了联系,你的生命就不再是原来的生命。
  可是,正感受自己的生活在伸展时,我看到一个人的生活从外面收缩回来,他不是别人,而是鞠福生。
  在杂货店门口看见他,我以为看错了人。他穿一件灰色汗衫,脖子缩在衣领里,直直地盯着我,表情非常愁苦,在槐城工地上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丝毫不见。见我发愣,他赶紧说话,“俺知道你回来了,是不是和俺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很显然,他不是才回来,我在村里转的时候,他已经在家了。
  “俺被罚了四百块钱,简直不能过了,你呢?”
  磨叽了好久,我才一点点听清,他在槐城录相厅被扫黄打非打了进去。为了不被拘留,他认罚四百块钱。他父亲为他借了四百块钱,就把他撵出工地。之所以他没在村子里见我,是听说我的身上有伤痕,他不愿和我在村子里讨论我们共同的遭遇。
  在歇马镇小馆,他非要请我吃饭,我说你都破了产还吃什么饭,让我来请。我不过是顺嘴说说,根本没有真请的意思。可是他看出来,坚决不让,他说你个土老冒还舍得请客!这正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他总是喜欢现代的生活,喜欢破坏性的生活,大约也是生活严重地破坏了他很容易就可得到的现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