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猫王 更新:2021-04-26 12:49 字数:4751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风,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
“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千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己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几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己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督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思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薄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
“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陈大郎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谭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员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台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员寓。”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放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士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羊脂玉风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损,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
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捡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骂。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己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
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晚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模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风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
“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宇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陶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割。”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善于,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绕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几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险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几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瞩付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投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晚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
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土,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赡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止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蹊跷,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筐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台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