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乐乐陶陶      更新:2021-04-26 12:48      字数:4815
  “没事的,”林红轻柔地说,“我有银行卡。待会儿去支领一些好了。”
  “让我再看看,”岑红又把全身搜了一遍,后来终于找到枚一元钱的硬币。她苦笑了一声,将那枚硬币攥了攥,张开手心,朝它吹了口气,然后她交错了几下左右手,胳膊伸得直直的,对林红说:“猜一猜,在哪个手心里?”
  林红笑了。这是她们在少女时代经常玩的游戏。林红很少猜错,而岑红则很少猜对。林红将那枚硬币放在掌心,幽幽地说道:“岑红,你还记得吗,上高中的时候,一块钱能买二十块糖瓜子。”岑红没有回答,林红就接着说,“有些事你别担心,我会帮你办好的。”她把头斜靠在岑红宽厚的肩膀上,耳朵不时蹭着岑红的衣服,“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理想吗?”说到“理想”这两个字时,她似乎有些羞赧。于是她的声音便更微弱了。“我想变成一块小石头,在大海底下,最深的地方,待着,不用说话,不用想事,不用动弹,只能看到鱼在游泳。海藻飘来飘去。”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她真的变成了一块大海深处的石头,“你咋了?为啥不吭声呢?”
  岑红一直没有说话,她整个粗大的身坯都在打着寒噤。等林红环顾四周。才发现有四五个警察像群清冷的猎狗,正在慢慢朝她围拢。他们手里拿着枪。也许子弹都已经上膛了。在那些警察里,她发现了李永。他两手空空,面无表情地逡巡着她。林红马上明白过来,她突然一把将岑红抱在怀里。
  岑红能感到她瘦小干枯的乳房顶着自己的乳房。后来,林红凌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耳语道:“我想为你办件事……可还没办成……”她最后一个动作是蹲伏下去,似乎想从旅行包里掏东西。
  警察就是这时蜂拥而上的。
  他们很轻易地就将她按倒在脏兮兮的雪地上。
  她那么瘦,身子骨那么轻巧,她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嘴里嘟囔着:“岑红……岑红……你的蔷薇……”
  那个旅行包被警察拎走了,李永对一个面色铁青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从破旅行包里掏了件东西,朝岑红疾步走来。
  岑红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嘴巴张得大如核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接过李永递过的东西,是盆微型蔷薇。小巧玲珑的花盆,盛开着两朵粉红蔷薇。单瓣蔷薇在寒风里瑟瑟抖动,发出极细小的呜咽声。岑红又去看林红,已然没有她的踪影。那些警察,富康出租车。统统消失在众多拉煤的大卡车中了。岑红哆嗦着,把那盆蔷薇藏进羊绒大衣,细小的花朵从袄兜里支棱着伸将出来。她将一把药片塞进嘴里,咕噜着喉结艰难地咽下,然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就是这时淌下来的。她用粗大的手掌抹了把自己进刺的脸。她觉得困极了,可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2007年1月19日
  (责任编辑 宁小龄)
  。14:42
  李十三推磨
  陈忠实
  “娘……的……儿——”
  一句戏词儿写到特别顺畅也特别得意处,李十三就唱出声来。实际上,每一句戏词乃至每一句白口,都是自己在心里敲着鼓点和着弦索默唱着吟诵着,几经反复敲打斟酌,最终再经过手中那支换了又半秃了的毛笔落到麻纸上的。他已经买不起稍好的宣纸,改用便宜得多的麻纸了。虽说麻纸粗而且硬,却韧得类似牛皮,倒是耐得十遍百遍的揉搓啊翻揭啊。一本大戏写成,交给皮影班社那伙人手里,要反复背唱词对白口。不知要翻过来揭过去几十几百遍,麻纸比又软又薄的宣纸耐得揉搓。
  “儿……的……娘——”
  李十三唱着写着,心里的那个舒悦那分受活是无与伦比的,却听见院里一声呵斥:
  “你听那个老疯子唱啥哩?把墙上的瓦都蹭掉了……”
  这是夫人在院子里吆喝的声音,且不止一回两回了。他忘情唱戏的嗓音,从屋门和窗子传播到邻家也传播到街巷里,人们怕打扰他不便走进他的屋院,却叉抑制不住那勾人的唱腔,便从邻家的院子悄悄爬上他家的墙头,有老汉小子有婆娘女子,把墙头上掺接的灰瓦都扒蹭掉了。他的夫人一吆喝,那些脑袋就消失了,他的夫人回到屋里去纺线织布,那些脑袋又从墙头上冒出来。夫人不知多少回劝他,你爱编爱写就编去写去,你甭唱唱喝喝总该能成嘛!他每一次都保证说记住了再不会唱出口了,却在写到得意受活时仍然唱得畅快淋漓,甭说蹭掉墙头几页瓦,把围墙拥推倒了也忍不住口。
  “儿……啊……”
  “娘……啊……”
  李十三先扮一声妇人的细声,接着又扮男儿的粗声,正唱到母子俩生死攸关处,夫人推门进来,他丝毫没有察觉,突然听到夫人不无烦厌倒也半隐着的气话:
  “唱你妈的脚哩!”
  李十三从椅子上转过身,就看见夫人不愠不怒也不高兴的脸色,半天才从戏剧世界转折过来,愣愣地问:“咋咧吗?出啥事咧?”
  “晌午饭还吃不吃?”
  “这还用问,当然吃嘛!”
  “吃啥哩?”
  这是个贤惠的妻子。自踏进李家门楼,一天三顿饭,做之前先请示婆婆,婆婆和公公去世后,自然轮到请示李十三了。李十三还依着多年的习惯,随口说:“黏(干)面一碗。”
  “吃不成黏(干)面。”
  “吃不成黏(干)的吃汤的。”
  “汤面也吃不成。”
  “咋吃不成?”
  “没面咧。”
  “噢……那就熬一碗小米米汤。”
  “小米也没有了。”
  李十三这才感觉到困境的严重性,也才完全清醒过来,从正在编写的那本戏里的生死离别的母子的屋院跌落到自家的锅碗灶堂之间。正为难处,夫人又说了:“只剩下一盆包谷糁子,你又喝不得。”
  他确凿喝不得包谷糁子稀饭,喝了一辈子,胃撑不住了,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吐酸水,清淋淋的酸水不断线地涌到口腔里。胃已经隐隐作痛几年了。想到包谷糁子的折磨,他不由得火了:“没面了你咋不早说?”
  “我大前日格前日格昨日格都给你说了,叫你去借麦子磨面……你忘了。倒还怪我。”
  李十三顿时就软了,说:“你先去隔壁借一碗面。”
  “我都借过三家三碗咧……”
  “再借一回……再把脸抹一回。”
  夫人脸上掠过一缕不悦。却没有顶撞,刚转过身要出门,院里突响起一声嘎嘣脆亮的呼叫:“十三哥!”
  再没有这样熟悉这样悦耳这样听来让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感觉到快乐的声音了,这是田舍娃嘛!又是在这样令人困窘得干摆手空跺脚的时候,听一听田舍娃的声音不仅心头缓过愉悦来,似乎连晌午饭都可以省去。田舍娃是渭北几家皮影班社里最具名望的一家班主,号称“两硬”班子,即嘴硬——唱得好,手硬——耍皮影的技巧好。李十三的一本新戏编写成功,都是先交给田舍娃的戏班排练演出。他和田舍娃那七八个兄弟从合排开始,夜夜在一起,帮助他们掌握人物性情和剧情演变里的种种复杂关系。还有锣鼓铙钹的轻重……直到他看得满意了,才放手让他们去演出。这个把他秃笔塑造的男女活脱到观众眼前的田舍娃,怎么掂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都不过分。
  “舍娃子,快来快来!”
  李十三从椅子上喊起来站起来的同时,田舍娃已走进门来,差点儿和走到门口的夫人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响,夫人闪了个趔趄,倒是未摔倒,田舍娃自己折不住腰。重重地摔倒在木门槛上。李十三抢上两步扶田舍娃的时候,同时看见摔撂在门槛上的布口袋,“咚”的沉闷的响声是装着粮食的口袋落地时发出的。他扶田舍娃起来的同时就发出诘问:“你背口袋做啥?”
  “我给你背了二斗麦。”田舍娃拍打着衣襟上和裤腿上的土末儿。 “你人来了就好——我也想你了,可你背这粮食弄啥嘛!”李十三说。
  “给你吃嘛!”
  “我有吃的哩!麦子豌豆谷子包谷都不缺喀!”
  田舍娃不想再说粮食的事,脸上急骤转换出一副看似责备实则亲畅的神气:“哎呀我的老哥呀!兄弟进门先跌个跟斗,你不拉不扶倒罢了,连个板凳也不让坐吗?”
  李十三赶紧搬过一只独凳。田舍娃坐下的同时,李夫人把一碗凉开水递到手上了。田舍娃故作虚叹地说:“啊呀呀!还是嫂子对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妻子说:“快,快去擀面,舍娃跑了几十里肯定饿了。今晌午咥黏(干)面。”
  夫人转身出了书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实,田舍娃背来了二斗麦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几碗麦子面都可以还清了。
  田舍娃问:“哥咆,正谋算啥新戏本哩?”
  李十三说:“闲是闲不下的,正谋算哩,还没谋算成哩。”
  田舍娃说:“说一段儿唱几句,让兄弟先享个耳福。”
  “说不成。没弄完的戏不能唱给旁人。”李十三说,“咋哩?馍没蒸熟揭了锅盖跑了汽,馍就蒸成死疙瘩了。”
  田舍娃其实早都知道李十三写戏的这条规矩,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无话找话,改变一下话题,担心李十三再纠缠他送麦子的事。他随之悄声悦气地开了另一个话头:“哥呀,这一向的场子欢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还歇不成凉不下。几年都不遇今年这么欢的场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戏演。你知道喀——有戏唱就有麦子往回背,弟兄们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欢声浪语里也陶醉了一阵子。他知道麦子收罢秋苗锄草施肥结束的这个相对松泛的时节,渭河流域的关中地区每个大小村庄都有“忙罢会”,约定一天,亲朋好友都来聚会,多有话丰收的诗蕴,也有夏收大忙之后歇息娱乐的放松。许多村子在“忙罢会”到来的前一晚,约请皮影班社到村里来演戏,每家不过均摊半升一升麦子而已。这是皮影班社一年里演出场子最欢的季节,甚至超过过年。待田舍娃刚一打住兴奋得意的话茬,李十三却眉头一皱眼仁一聚。问:“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麦歉收,你的场子咋还倒欢了红火咧?”
  “戏好嘛!咱的戏演得好嘛!你的戏编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张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驹》一个村接着一个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汉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够,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演到哪里赶到哪里……”
  “噢……”李十三眉头解开,有一种欣慰。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个黄桂英,把乡下人不管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登登的。”田舍娃说,“有人编下口歌,‘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人都不管丰年歉年的光景咧!”
  说的正说到得意处,听的也不无得意,夫人走到当面请示:“话说完了没?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下。”李十三说。
  “只给俺哥下一个人吃的面。我来时吃过了。”田舍娃说着已站立起来,把他扛来的装着麦子的口袋提起来,问,“粮缸在哪儿,快让我把粮食倒下。”
  李十三拽着田舍娃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要他吃完饭再走,夫人也是不停嘴地挽留。田舍娃正当英年,体壮气粗,李十三拉扯了几下,已经气喘不迭,厉声咳嗽起来,长期胃病,又添了气短气喘的毛病。田舍娃提着口袋跷进另一间屋子,揭开一只齐胸高的瓷瓮的木盖儿,吓了一跳,里边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松开扎口,哗啦一声,二斗小麦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随之把跟脚过来的李十三夫妇按住,扑通跪到地上:“哥呀!我来迟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把光景过到盆干瓮净的地步……我昨日格听到你的村子一个看戏的人说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赶紧先送二斗麦过来……”说着已泪流不止。
  李十三拉起田舍娃,一脸感动之色里不无羞愧:“怪我不会务庄稼,今年又缺雨,麦子长成猴毛,碌碡停了,麦也吃完了……哈哈哈。”他自嘲地撑硬着仰头大笑。夫人在一旁替他开脱:“舍娃你哭啥嘿?你哥从早到晚唱唱喝喝都不愁……”
  田舍娃抹一把泪脸,瞪着眼说:“只要我这个唱戏的有的吃,咋也不能把编戏的哥饿下!我吃黏(干)面决不让你吃稀汤面。”随之又转过脸,对夫人说:“嫂子,俺哥爱吃黏(干)的汤的尽由他挑。过几天我再把麦背来。”
  田舍娃抱拳鞠躬者三,又绽出笑脸:“今黑还要赶场子,兄弟得走了。”刚走出门到院子里,又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