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小秋      更新:2021-04-26 12:47      字数:4779
  林雨翔急得要跳起来:“胡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变化。”
  胡教导扬眉说:“所以说,你丝毫不能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的。”
  雨翔半点都没领教胡姝以情感人的本事,只知道自己急得快要哭出来。
  胡教导终于另辟一条路,问:“你是不是觉得心里有一种要发泄的欲望?或者对世界充满了憎恨?”
  雨翔吓得就算有也不敢说了,轻轻道:“没有啊。”
  胡教导头侧一面,说:“那么,是不是觉得你壮志未酬,或者说,你有什么抱负,什么愿望,在市南三中里不能实现呢?”
  这句话正中伤处。林雨翔考虑一下,说:“其实也没有。”然后不知道吃了几个豹子胆道:“只是——我觉得市南三中里的比如文学社这种选拔不合理。”说罢看看胡教导,见胡教导没有被气死,又说:“这种只是比谁吵得凶,不能看出人的水平。我以前还拿过全国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却进不了文学社。”说着自己也害臊,两颊火热。
  胡教导听到“全国一等奖”,神情一振,仿佛面前的林雨翔换了一个人,陌生地要再横竖打量几遍,说:“看不出来,那你干吗不说呢?文学社的选拔是一种新的形式,难免有不妥,你可以去找负责的——的——庄老师,说明一下情况,我们学校可是很爱惜人才的,会让每个人得到自由的发挥,也可以让梅老师去说一下,路有很多条。”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4(2)
  雨翔眼前燃起一盏灯。胡教导发现说远了,回来道:“可是,无论一个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成绩,但他不能自傲。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你活在社会里,你必须接受这个社会。”
  林雨翔明了了不久,又陷在雾里。
  胡教导自己也不愿做神仙,把神秘感撕下来,拿出雨翔的周记本,说:“你里面的内容我看过了。”
  林雨翔不知道后面的话是好是坏,一时不好摆表情。胡教导好不容易翻到一篇,说:“我随便翻一篇,你看——你说学校的管理工作不严,晚上熄灯后其他寝室吵闹。这些本不该学校三令五申来管,学校在寝室管理上下了大功夫——”说着两手一展,表示下的功夫足有那么大。“但是,现在的学生自我意识太强,我行我素,学校的制度再完善,也无法让他们自我约束,学校也很为难。这是双方的事,更重要的是学生的自觉配合。”
  雨翔不敢说话。
  胡教导轻叹口气,看向墙壁,将自己浸在记忆的长河里,确定已经浸透后,缓缓说:“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哎,那段日子多美好啊。我们都还是一群姑娘——我记得当时在寝室里,我们都特别友爱,你缺什么,别人就会送给你。大学里管得不严,当时住在我上铺有一个四川的同学,她身体很弱,校医说我们要保证她的安静。她一直会头痛,哎,我们哪里想得到她那时已经得了脑瘤啊!我们几个同学都很互相照顾,想想心头就暖。到大三,那个四川的姑娘已经不来读书了,她可聪明呐!只可惜啊,当时我们哭了一个晚上——”雨翔注意胡教导的眼睛,果然一汪泪水被下眼睑托着,波光粼粼,胡教导也有自知之明,准备好了一块手帕,擦一下,说:“你们迟早会懂的,友情可贵啊,你们现在吵吵闹闹,以后也会懂的,回想起来,会笑当年的不懂事的。”
  雨翔暗叹胡教导厉害,那眼泪仿佛是仆人,可以召之即来。谈话谈到泪水出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胡教导等仆人全退回去,说:“学校的管理是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些学校会逐步改进的,当然也欢迎学生写周记指出,但学生的精力不应该过多集中在这上面,周记主要是要记录下学生的学习规划。比如定一个计划做一个总结啦,知道了吗?”再礼尚往来几句就放了林雨翔。林雨翔把这次谈话的意思领会错了,当是学校支持他写,但又怕影响学习,自然对学校的关心十分感激。回来后对同学讲自己的英雄事迹,钱荣没想到 “哭妹” 真哭了, 恨漏掉了一条好新闻, 惋惜道: “Shit;missing a wonderful newsbeat!他妈的,错过一次绝佳的独家采访!”怪自己没有被召去的幸运。
  雨翔进文学社的愿望自然实现了,庄老师就是那个挑蟋蟀的主考官,笔名庄周,研究历史的人习惯了古书的自左到右读法,大家都戏谑地叫他“周庄”,市南三中一个资深历史老师与“周庄”是挚友,看到这个名字触动了历史神经,觉得叫“周庄”还不爽,再深入一层,叫沈万三,为显示亲昵,扔了“沈”字,改三为山,直呼“万山”。老师之间如此称呼,学生当然不会客气,碰面都叫万老师。
  万老师的年纪远没有表面上伪装的那么大,书写出了三四本。自古文人多秃头,万山噩运难逃,四十岁开始微秃,起先还好,头上毛多,这里秃了,顶多那里梳过去一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后来愈秃愈猛,支援部队力不从心,顾此失彼,照顾不周,终于秃到今天这个成绩。万山戴过假发,教师运动会上掉了一次,成为千古笑料,不敢再戴,索性放逐那个脑袋。
  文学社每周活动一次,与其说活动,不如说是死静,是听万老师授中国文学史。万老师为人极为认真仔细,是一块研究纯数学的料,却被文学给糟践了。其人说惯了老实话,舌头僵掉,话说不清楚,李渔和李煜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鲤鱼非彼鲤鱼也。最近讲到杜甫和杜牧,更是发挥搅拌机的威力,挺着舌头解释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国诗人多,有了鲤鱼的教训,他吓得不敢讲李益和李颀。前四堂课是中国文学的简介,雨翔没有听到,自以为落下许多,去图书馆找书自己看,决心要在文学社重塑初中的荣耀。书借来了却没了兴趣,只看了一个序,而且还没有看全。高中的生活一下比初中宽了许多,愿听就听,一切随便,甚至上课睡觉也可以,只要不打呼噜。时值秋天,雨翔仿佛已经做好了冬眠的准备,上课都在睡觉,一睡就忘了苏醒,谢景渊起先用肘撞他几下,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任他去睡,想林雨翔这个人有学习潜力,一拼搏就行。林雨翔有能耐撒谎却没能耐圆谎,数学连连不及格,数学老师乱放卫星,说在市南三中数学不及格是很寻常的,这能激励学生拼命读书。雨翔听进去半句,把这些不及格当成是寻常之事。没放在心上,对自己说我林雨翔聪明无比,突击一下就可以了。遂也对自己的谎言相信得一塌糊涂,成绩也一退千里。
  进高中两个月来,林雨翔除文学外,兴趣仿佛是西方文人眼里苏州佳丽的脸,变化无端,今天喜欢下棋明天甚爱电脑,但这些本来美好的兴趣在雨翔手里,就像执鞭中国足球队的外国知名教练,来一个败一个。雨翔样样会其皮毛,自诩是个杂家,其实不过是个砸家;放在读书上的心思都没了。在市南三中除了心里有点压抑外,手脚好似还在酷暑里睡觉,放得极开。撒谎的功夫倒渐入佳境,逼真得连木头都会点头相信。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4(3)
  这种日子过久了,心里也觉得空虚。雨翔把进入文学社作为结束前两个月散漫日子的标志。
  寄宿制高中每周五下午放得很早,各类活动都在那段时间里展开。雨翔先去刘知章处请假,再去文学社报到,心里有些紧张。万山把他招呼到身边介绍:“他是林雨翔,文章写得很好。”
  学生十分诚恐,因为在武侠小说里,每逢武林大会,高手总是半路从天而降插进来的。如今情况类似,都对林雨翔有所提防。雨翔殷切期盼万山把他的获奖事实介绍一下,以在学生中树立威信,不料万山一如一切老文人,已经淡泊了名利,并不在意这些。
  万山简介完了中国文学史,理应详介。他本准备在这节课里介绍《淮南子》,匆匆想到一件要事,交代说:“由于一开始我们是——刚刚成立,所以呢临时选了一个社长,现在大家相处已经有一个多月,应该十分了解,我想过几个礼拜推选。应该是民主选举一下,好吧,就这样定了。”
  上次排版失误时找不到人的隐居社长故意翻书不看人,其他社员都互相看着,用心交流。雨翔端坐着微笑,造成一种假象,让人以为林雨翔此时出现只为当社长。心想这次来得真巧,正赶上选举,万一可以被选上社长,便有了和钱荣抗衡的资本。
  雨翔第一堂课就去笼络人心。先借别人的练笔,一看后赞不绝口。无论人多么铁石心肠,碰上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头转向。
  由于万山比较偏爱散文,所以社员大多都写散文。散文里句子很容易用腻,社员都费尽心机倾尽学问。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个自称通修辞的社员,简单的一句“我看见聚在一起的荷花,凉风吹过,都舒展着叶子”竟会在他的散文里复杂成“余觐见麇集之菡萏,风,莫不叶”。佩服得说不出话。还有一派前卫的文笔,如“这人真是坏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伤”,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说:“这是现代派里的最新的——另类主义。”然后拿出一张知名报纸,指着一个栏目“另类文学”,难得这种另类碰上了同类,激动道:“现在都市里流行的文笔。”
  雨翔接过报纸看,?如逢友人——这里面的文章都是钱荣的风格——“阳光shine照耀。着;pat my skin爱抚着我的肌肤。,这是我吗?以前的我吗?是吗?NO!Not me!我是怎么了?……”雨翔看了半天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了,摇头说:“另类!另类!”
  台上万老师正在讲《淮南子》里的神话,然而万老师讲课太死,任何引人入胜的神话一到他嘴里就成鬼话,无一幸免。社员很少听他讲课,只是抄抄笔记,以求学分。万老师授完课,抬腕看表,见还有几分钟时间给他践踏,说:“我们的《初露》又要开始组稿了,大家多写一点好的稿子,给现在的社长删选,也可以直接交给我。中国文学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于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从小的感悟写起,再写小的散文,等有了驾驭文字的实力,再写一点大的感悟,大的散文。《初露》也出了许多期了,各方面评论不一,但是,我们文学社有我们的自主性,我们搞的是属于我们的文学……”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5(1)
  文学这东西好比一个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见就顿生崇敬向往。搞文学工作的好比是这个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残。雨翔没进文学社时常听人说文学多么高尚,进了文学杜渐渐明白,“搞文学”里的“搞”作瞎搞、乱弄解释,更恰当一点可以说是“缟文学”或是“槁文学”。市南三中有名的“学校文学家”们徒有虚名,他们并不把文学当“家”一样爱护,只把文学当成宿舍。“校园诗人”们暗自着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称校园诗家。
  雨翔在文学社呆久了——其实不久,才两星期,就感觉到文学社里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说,小说蔑视诗歌。这些文学形式其实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为自己才压群雄,都想当社长,表面上却都谦让说不行不行。写诗的最嚣张,受尽了白眼,化悲愤为力量,个个叫嚷着要专门出一本诗刊,只差没有组党了。
  现任社长是软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说诗歌都写,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没有古人张俊劝架的本领,恨不得把这句话引用出来:“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来我抄他”,以昭告社员要团结。
  文学社每周三例会,最近一次例会像是内讧大会。照规矩,周三的会是集体讨论然后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样刊出炉。结果写诗的见了不服,说分给他们的版面太少;写小说的后来居上,闹得比诗人凶,说每次《初露》只能载一篇小说,不能满足读者需求——所谓的读者也只剩他们几个人。这些人没修成小说家的阅历,却已经继承了小说家的废话,小说写得像大说,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块的地来登这些文字。写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却像他们的文章一样散,闹也闹不出气势。这种散文家写文章像做拼盘,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换一下次序再拼起来,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单一人,与世无争,静坐着看内讧。写诗的最先把斗争范围扩大到历代诗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标明显,被人一把揪出来做武器:“《再别康桥》读过吧,喜欢的人多吧,这是诗的意境!诗在文学里是最重要的体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