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小秋 更新:2021-04-26 12:47 字数:4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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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世平喝酒像猫咪舔牛奶,每次只用舌尖沾一些,见余雄不行了,凑上去套话:“你的女朋友呢?”
余雄勾住宋世平道:“我要传授你一些经验,这个东西不能全心全意,要……要三分真心,七分退路。”
宋世平隐隐约约听出这乃是遭受失恋重创男人的悲观之话,又要去套其背后的内容,不料余雄推开他,道:“这个我不说,你自己想,妈的,困死了,几点了?”
“八点十分。”
“差不多了,去市南三中睡觉。”余雄揉几下眼说。宋世平想来日方长,再问不迟。三人一出门,一股热浪顿时从四面八方包来,又把三人逼了进去。雨翔忧心忡忡地说:“今晚怎么睡!”宋世平的目光比老鼠更短,道:“今晚的事今晚再说!现在要回去。”三人再憋足力气,数一二三冲了出去。门外极闷热,雨翔觉得每根汗毛都在燃烧,问:“怎么回去?”
宋世平想出一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快跑回市南三中,跑的过程中会很凉快。雨翔笑宋世平想问题像遇到危急情况把头插在沙里的鸵鸟,顾前不顾尾。讨论到最后,三个长跑特招生都懒得跑,路边叫了一辆机动三轮车。
雨翔轻声问宋世平:“这么小的车坐得下吗?”这句话被车主听见,忙一拍三轮摩托车说:“怎么不行,里面可大呢!别说三个——”车主本想说哪怕三十个也塞得下,一想这个牛吹得像一个嚏打掉一个克里姆林宫一样不合实际,改口道:“就算四个,也是绰绰有余!”雨翔惊叹他会说“绰绰有余”这个成语,当是一个下岗知识分子,同情心上来,劝宋世平说:“将就将就!一定坐得下!”
余雄第一个坐进去,就占掉其一半的空间。宋世平马上爬进去,堵填剩下的另一半。车主见这样要拉下一个,忙去指挥调度,教宋世平和余雄怎样节约占地面积,两人照车主教的收腹缩脚提腰,竟无中生有省下一块空地。雨翔猫腰钻了进去,三个人手脚相绕,仿佛酒精灯的灯芯。车主怕三人反悔,忙把车子发动了,表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车主问:“要从哪里走?”宋世平不知道这话的厉害,中计道:“随便,只要到市南三中就可以了。”
车主闷声不响开车。宋世平第一个发现方向不对,偷偷告诉雨翔。雨翔没想深奥,安慰宋世平条条大路通市南三中。那三轮摩托车几乎把县城里的所有街道都开一遍才慢悠悠找对方向。雨翔直催车主,说只剩十多分钟,车主道:“保管你够时间!”嘴边一笑,边开边唱。
余雄一开始端坐在中央,突然头往宋世平肩上一靠,宋世平当余雄死了,不住捏余雄的皮,余雄嘴巴动几下,证明自己还活力犹存。宋世平拍几下雨翔轻声说:“你听他嘴巴动了像在说什么,听听!”
于是雨翔把耳朵贴在余雄嘴边,只听余雄动嘴不出声,宋世平再拍他几下,雨翔终于听出个大概,说:“他在说什么‘小爷’还是‘小野’。”这时车子经过一块砖头,猛跳一下,余雄睁开眼说:“快到市南三中啦?”这个问题雨翔和宋世平无一能回答。余雄又推开宋世平的手说:“天太热了,大家分开点。”
宋世平给余雄一个神秘的笑。问:“小野是谁?”
余雄一听,嘴巴本想张大,再问宋世平怎么知道,一想还是不说好,嘴唇颤一下,反问:“小野是谁?”
宋世平以为听错,摆摆手说算了。
三轮摩托停下来,车主下车道:“市南三中。”雨翔跳出车吃了一大惊,想明明出来时是向西走的,而这辆三轮车的停姿也是车头向西。
车主伸出两个指头晃一晃,说:“二十块。”
宋世平怒目道:“这么点路程……”
车主想既然生米已经不仅煮成了熟饭,而且已煮成了粥,砍几刀不成问题,理直气壮道:“你看我跑了这么多路,油钱就花掉多少?”
雨翔接话道:“这是你自愿多跑的路。”
车主当市重点学生好骗,头仰向天说:“你们又没叫我怎么走,这么晚了,你们哪里还拦得到车?亏得有我,别说了,爽气点,二十块摸出来。”
余雄道:“你——再说一遍。”
车主道:“有什么好讲, 快交二十块啊, 想赖掉?乘不起就别乘, 自己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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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0(5)
余雄掏掏耳朵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干什么?”
余雄瞪车夫一眼,左臂一挥,一拳横扫在载客的铁皮厢上,“咣”一声,四个凹印,然后把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笑一声说:“你——再说一遍。”
车主吓一跳,想自己的身体没有铁皮硬,今天倒霉,碰上一个更黑的,但又不愿马上放弃让自己脸丢光,像一个人从十层楼掉下来,自知生还无望,最后要摆几个动作,使自己不至于死得太难看。车主的语气马上像面条放在沸水里:“这,你干什么要打坏我的车,价钱大家好商量。”
余雄向前一步,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车主大恐,生怕车上会有八个凹印,把前一句话也删掉了,再加个称谓,道:“小兄弟,价钱大家好商量。”
余雄在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两只手指捏着在车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里,对雨翔和宋世平说:“走。”雨翔脑海里竟有梁梓君的影像掠过,呆滞几秒后跟余雄进了市南三中的大门,宋世平夸:“好你个余雄,你没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你手不痛?”
余雄揉揉他的左手,说:“废话,当然痛。”
宋世平说:“你刚才那几句话就杀了那老秃驴的威风,你不像是混饭吃的。”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人,说:“哼,我当年……”
宋世平想听“当年”怎样,不料下面没有内容了。雨翔告诉宋世平:“别问了,当年他肯定是老大。”
市南三中的夜十分恐怖,风吹过后不仅草动,树木都跟着摇曳,地上千奇百怪的树影森然欲搏人。但恐怖无法驱散内外的热气,雨翔不禁抱怨:“今天热成这样,怎么睡呢!”
宋世平要回答,突然身体一抖,手指向前方说:“看,人影!”
余雄林雨翔循指望去,果然五个黑影在向体育室潜伏,手里都拽着一个长条。余雄一惊,飞奔过去,五个“夜行军”察觉到了,停下脚步看半天,笑着说:“你扮鬼啊,高一新生怎么都跑到外面吓人。喂,朋友,热成这个样子你也去寝室,脑子烧坏啦?跟阿拉体育室里挤一挤,那里有空调。”
余雄摆摆手退后说:“谢了,我们再说吧。”
宋世平要睡体育室里,余雄道:“你热昏了,三中的校规多严你知道吗?你想处分?忍一忍,走。”
宋世平依恋不舍地向体育室门口望几眼,一个影子正在爬门。雨翔忍住心中俗念,跟余雄一起走向寝室。
到了寝室门口,十几个人正带着席走出来说里面太热,听者有心,宋世平更叨念要去睡体育室。余雄冷冷道:“你忍不住你去睡。”
雨翔左右为难不知要睡哪里,最后人本性里的懦弱战胜了贪一时之乐的欲望,决定跟余雄去受罪。两个人像大灾难时的救世英雄,逆着大流向前走。宋世平也折回来说好友有难同当,来遮掩自己的胆怯。
寝室大楼人已散去一大片,只剩几个人坚守岗位,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嚎,回声在大楼里飘荡。三人回了寝室,洗刷完后躺在席上,强迫自己睡着。三人连话都不敢说,此时最小的动作都会引发最大的酷热。宋世平忍不住又去擦了一个身,回来后问:“你们有谁睡着了?”
“屁话,睡着都被你吵醒了!”
“余雄,你呢?”
“你说呢?”
“你们两个都没睡着?”
“废话。”
“那我们一起去体育室睡吧,那里有空调,想想,空调啊!”
“你要去你去。”
“现在去也晚了。”
“不如你们两个到阳台上来聊聊天吧。”
雨翔第一个起床,冲个凉后上了阳台。余雄也英雄难过高温关,爬起来搬个椅子坐在阳台门口。雨翔望着星空, 说: “其实我不想来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
宋世平一脸不解,说:“这么好的人人要进来的学校,你还不想进?”
雨翔苦笑道:“不过也没有办法,既来之则安之,没爸妈管着,一帮同学住一起也挺开心的。”
余雄在暗处笑几声。雨翔惊异于他在这么热的天竟能发出这么冷的笑,刨根问底要把这个笑解析掉,问:“笑什么!”
余雄问他:“你以前没住过寝室吧?”
雨翔答没有。余雄再发一个冷笑,道:“是啊,你刚来,觉得什么都新鲜。你看着,刚住进去一个礼拜保你每个人礼让三分宽宏大量。过久了你看着,骂你碰他床的,阻他路的,用他水的,哎哟,这才是对了。”
雨翔不信,说:“我看学生小说里的……”
余雄打断说:“你连这个也相信?那些浅的文章是浅的人写出来的,叫‘美化’,懂吧。”
雨翔死守观点,说:“大家让一下就没事了。”
余雄道:“让?谁让?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宋世平一个人置身话外,心有不甘,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激余雄说:“听你的话,好像你住过宿舍似的。”宋世平只等余雄叹息道:“其实我也只是想象,被你看出来了!”不想余雄说:“是啊,我住过,小学以后我在体校念书,住三年了。”宋世平事与愿违,本想这话像武侠小说里的断龙石,不料被余雄当成踏脚石,一下子热情被扑灭,眼里写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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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0(6)
余雄由宋世平帮忙承上启下后,滔滔不绝道:“我刚去体校那会儿,大家过得挺顺。后来就开始大家计较了,用掉别人一点热水就会拳来脚往的,人是这样的。”
雨翔仍对集体生活充满憧憬,道:“那时候是你们人小,不懂事吧,进了高中也许就不一样了。”
余雄摇摇头道:“也许会,但懂事只是指一种克制,不让自己的本性露出来,本性终究是本性,过久了就会自己露出来。”
雨翔为余雄的话一振,想余雄这个人不简单,看问题已经很有深度,不像美国记者似的宋世平。雨翔对余雄起了兴趣,问:“你怎么会去上体校的?”
余雄道:“我小的时候喜欢读书,想当个作家,但同时体育也不错,被少体校一个老师看中,那时亚运会正热,我爸妈说搞体育的有出息,以后——可以赚大钱,就把我送去少体校,就这样了。”
雨翔拍马屁道:“难怪你的话都不简单,现在还要当作家?”
不等余雄回答,宋世平在一旁拍马的余屁:“真的很不简单!”
余雄思索一会儿,道:“现在难说了,大概不想了吧,不想了。”
宋世平又是一脸失望,他本想马屁新拍,无奈余雄说了这么一句丧气话,弄得他有力无处拍,只好手掌扇风说:“好热啊。”
这话提醒了本来忘却了热的余雄和雨翔,顿时觉得一股奇热袭来。热不能耐下,雨翔大声道:“你是看破红尘了吧!”
余雄说:“怎么叫‘着破红尘’,我看不起那种悲观的人,所谓看破红尘就是把原本美好的红尘看成了破烂!”
雨翔笑着拍手,说:“好,好!”拍几掌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名人名言,因为名人是说不出这种一语破天机的话的。仿佛以前谁说的就在脑子里的一个显眼处,但偏偏又找不到。雨翔用出吃奶的力气想,但“想”这个东西是加二十分蛮力也无济于事的。不想时自己会自动跳出来,要想时却杳无音讯,但正因为曾经“自己自动跳出来”过,所以雨翔不愿放弃努力。这种体验是很痛苦的,要想的东西往往已经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仿佛自来水龙头口那一滴摇摇欲坠却又忽长忽短坠不下来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任它悬在那里。
正在雨翔的思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时,突然“想通了”,这种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马桶突然疏通,闻之也令人心旷神怡。雨翔想起一开始说那句话的人是梁梓君,是梁梓君一次开玩笑时当成语曲解告诉雨翔的。
雨翔心疾自愈,但一想到梁梓君,脸上就笑不起来。余雄也叹一口气,那口气为夜谈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