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4-26 12:46      字数:4717
  看来,那八间房子不但没解决,纠纷更大,彩蛋的乱子又出来。麻烦缠着麻烦,从哪里下手?从信件的比重上看,有关彩蛋事件的告状信八十一封,有关房子问题的告状信四十一封,二比一。先让派去的工作组解决彩蛋问题吗?不行,内情还不明。他有条经验:中国的事不在大小,主要看参预的人事多少。人事少的,再大的事情也好办;人事纠缠多的,再小的事里边也难下手。
  他抓起电话打给工艺品总厂找谢灵。谢灵接电话,电话里不仅有谢灵的声音,还有乱嘈嘈的吵嚷声。他问谢灵房子和彩蛋的情况究竟怎样。谢灵回答的声音又低又小显然是凑着话筒说的。他说,彩蛋的事正乱着哪,一批画加外工的人员就在打电话这屋里和王魁辩论。房子的事更不简单,只能当面汇报。贺达想了想,说: “好吧!”就撂下电话,回到桌前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土,坐下来戴眼镜,把那些特意择出的信一封封认真细读。
  他先看关于房子的告状信。细看过后才明白,这次不是告关厂长,竞告他派去的三个人,主要是朱科长。信上都说,这三个人沾过厂里的便宜,或调换工作,或分配学生,或买便宜货、或私分样品、或借车等等。吃人嘴短,”因此在房子问题上只能偏袒厂里那些给过他们便宜的头头。来信有根有据,连谢灵最近从厂里拉走半方木料的事也告了!这事真是出乎初来乍到的贺达的意料之外!
  贺达气得把这些信往桌上“啪”地一摔。上个月,他接连收到有关这八间房子分配问题的告状信。他认为这涉及到干部作风的信件很有典型性,就把这些信的内容核实后,摘要编成一份材料打印出来,送给市局有关领导们看,同时在公司党委会上提出个人意见。经研究,决定组成三人工作组下到工艺品总厂摸清住房情况的底数,并宣布原先厂里搞的任何分配方案都不算数。他想叫派去的这三个人成为三个厉害的公鸡,啄破罩在这房子上的人事网。谁料到,工作组去了不过十来天,原先那张网不但没有啄破,反而又通过另外一些不曾使用过的、更硬的关系和渠道,结起一张更密更牢的网。到底这三个人是公鸡还是蜘蛛?
  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上上下下到处拉网,如果你想切实去解决一件事,先要费出牛劲又十分耐心地解开罩在这事情上的一层人事大网,若要解开何其难,不把你死死缠住就算你福气。
  贺达沉吟良久,眼前忽然出现他儿时看过的一本忘记书名的童话画册。上面画着一个小人儿挥刀斩破一张巨型的大蜘蛛网。不知为什么,这画给他的印象极深。画上那蛛丝根根象粗绳子,小人儿必须使出全副力气,因此显得非常勇敢。想到这小人儿,他笑一下,跟着这笑就在他平光光的脸上消失。他可不是一个初降凡世、人事不通的傻瓜,虽然他在技研所只是一名管业务的所长,但是个头儿,就懂人事这套。斩网的童话是画家想象出来的,他面临的这张网却是活生生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人一天得用多少时间对付这些不该对付的事?百分之九十?还得多!
  他再去翻看那堆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信。相比之下,这些信的内容就没有房子问题那么复杂,不过是外加工对工艺品厂压低加工费而表示的一致愤慨。但其中一封信引起他的兴趣。这是技术股长伍海量的信。这人的情况他略知一二。六四年中专毕业,起先在制镜厂管生产,管理上很有一套。七六年大地震时制镜厂毁了,公司就将所属的两个制镜厂合并。两厂的工人合在一起容易,两厂的头头合在一起很难。有如两个庙的佛爷合在一座殿堂里,哪个摆在中央,给哪个烧香?由于他是被合并的,处于被动,被并入那家厂的生产股后,连板凳坐都没有。公司又把他调进工艺品总厂来,可是工艺品厂的供销和生产向来都抓在王魁手里,公司原想调他来协助王魁管生产,但王魁两手死死各抓一摊,不肯闲着一只手,他就被关厂长安排到技术股,填补前任技术股长病退后的空缺。在上个月公司研究技改问题的座谈会上,有些看风使舵的人起哄般闹着要“全公司生产自动化”时,他却提出根据工艺品行业的特性,在生产线上分出手工和非手工两部分;取消手工部分,工艺品就不存在;因此应把自动化生产的目标放在非手工部分上。贺达听得眼珠子快从镜片后边蹦出来了。他一眼看出这矮人一头的矬子,在智能上高人一头。他向来喜欢这种人:既能尖锐地发现问题,又有解决问题的高招。现在伍海量这封信却象电报那样只写了两句话:“请抽出一小时谈谈,此事涉及工艺品厂的存亡!!”后边加了两个吓人的惊叹号,表明事情决非一般。从这只言片语里看得出来,这矬子必定是有见解也有办法的了。
  贺达马上再一次拨通工艺品厂的电话,找到伍海量,要他尽快来,并带上两个发霉程度最严重的彩蛋。急事急办,他最怕有事拖着不办,也怕情况不明干着急。他不明白有些人在事情滚成一团时,居然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喀来。
  过午不多时,伍海量就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矬人腿短,坐下来并不显矮。他带来的两盒生霉的彩蛋象松花样品一样摆在桌上。贺达只字没问外加工如何去厂里吵闹,他明亮的目光在这生满霉斑的彩蛋上停留片刻,便瞅着伍海量问:
  “你说,怎么办吧?”
  伍海量见这个不曾深谈过的贺书记挺痛快,心里立时顺畅,说话也就非常爽快:
  “办法我有,就怕行不通!”
  贺这一听,反而来了劲头:
  “你说说,什么办法。”
  “这批彩蛋决不能叫外加工包赔。责任不在人家,只在我们厂。鸭蛋抽完蛋黄后,理应清洗三次。但工人们偷懒,图快,只洗一次。因为,抽蛋黄时,只能打一个眼儿……”
  “我知道”贺达说,“打两个眼儿,蛋壳里没有压力,蛋黄反而弄不出来。蛋壳洗净后,要用石膏把眼儿堵上,免得里边万一洗不净的蛋黄流出来变质。可是干活的人偷懒,想拿超额奖,洗一两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了望这个千净瘦弱、略显谨严的公司书记,心想这书记不是白吃饱。他怎么知道的?人家告诉他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伍海量接过话说: “您说得对,工人们抽黄洗蛋时根本不管这一套;画画的只管画,其它一律不看。最后往玻璃盒装蛋时也没人提出来。问题可就出来了!”
  “好了,你说该怎么办?”这个看上去挺沉得住气的书记突然显得性子很急。
  这句话正中伍海量下怀,他说:
  “返工!全体国画组一律投入返工。从各车间调出一部分人把彩蛋从盒里取出来洗净,再重新画。原先每人一天画三个,这次限定画六个。”
  “噢?六个,画得出来吗?”贺达的眼镜片亮闪闪对着他。
  “当然画得出来,画八个也行。”
  “保质保量?”
  “没问题!”这矬子很有把握。
  “你对生产潜力的估计有没有出入?”
  “我有根据。去年,国画组要去北京看法国绘画展,王魁说,每人必须一天干完两天的活才准去。结果当天下午四点钟每人都画了六个彩蛋,画得个个都比乎时好。现在国画组有三十五人,其它各组能画彩蛋的大约还有几个人。总共能有四十人,每天出二百四十个,一个月就出七千,顶多三个月就能画完。”
  贺这象得到什么稀世的宝贝那样高兴,笑着说:
  “真的?”
  “我还能编?又不是蒲松龄。”
  “这么说,外加工是多余的了?”
  “您说得真对!根本就不需要外加工。关键在于自己不千,活儿堆在那里才找外加工呢!”
  贺达听罢沉下脸,好象生谁的气,垂头沉默一小会儿,随后扬脸问伍海量:
  “如果工人不肯干呢?”
  “那就得宣布,不干不发工资。干多了提成给钱,但必须保证质量。这一下不单能干出两万,我看能干出三四万,厂里赚钱,工人也能多拿钱。工人们准干。您刚才问我生产潜力如何,如果拿眼一盯,处处都有潜力,人人都有潜力,整个社会更是有无穷的潜力。可是我们这套把自己卡得太死了,有潜力也用不上!”
  “说得好:很好!”贺达激动得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冲动使他不能平静。他在屋里来回急步走着,边走边说:“这样干明明很好,为什么不这样干?彩蛋可以,羽毛贝雕可以,植绒浆印也可以.干部不干正事,不干公事,就辞掉他!你想,这样厂子一下子就会增添多大力量!本来就应当不劳动者不得食嘛!马克思也没讲过,哪个人可以不劳而获,或者不计劳动多少,报酬完全一样。如果不改变这种僵死的有碍生产力发展的体制、规定、章程,我们就只能当撞钟和尚,靠着惯性向前滑行,那我们的社会就会成为一个畸形的平等社会。一个社会如果处处封锁自己,不是处处解放自己,渐渐就没有活气。困难的是,几十年我们一成不变,连突破点都找不着,甚至担心突破,害怕突破。怕突破会出乱子。可是没有突破哪来的创造?马克思决不会希望社会变成这种局面。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推动社会发展,就因为它的灵魂是不断革新的。”他看了一眼伍海量说,“拿你们厂来说,就要敢于这么干一下子。变!”他说得激动极了,晃动的眼镜片象风里没关严的两扇窗子,一闪一闪发光。
  伍海量有些吃惊。这个看上去沉静文气的书生,居然能说出如此有气魄、有雄辩力量的话。这些话和自己心里积存已久的许多想法碰上了。心里的想法一旦受到外来的相同东西的撞击,当当发响,把他自己震动起来。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工人嘴里,他最多只会有所感触地叹口气罢了。但这是出自公司书记之口。这只是他个人想法,还是上边有了什么新精神?小百姓要求再强烈也是空的。即便公司书记也是白搭,他有多大权力?他一个公司书记能改变一座大山似的整个社会的面貌?于是这矬子涌起一种渴望,他真希望更高的一层领导们也看到这些,顺乎国情民意,那么生活就会象大江那样翻滚起来,而且一泄千里,万阻不止。
  可是当这矬子思绪的端头一触到厂里那坚硬、纠缠不清、死疙瘩般的一团事,心儿就象云遮月那样暗下来,不觉说:
  “我完全赞成您这些想法,但决行不通!”
  “如果我非这么干呢?”贺这对他的话并不怀疑,相反用一种挑战的口气问他。这话听起来,仿佛有种给自己打气的意味。
  “失败等着您真的:因为这里边事事关乎大局,不是您一个人力所能及的。”
  贺达笑了,好似地把伍海量这几句话反来覆去都考虑透了。他说:
  “如果咱们卖卖力气,解决一两个问题并不难。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整天解决那些本来不该出现的问题。社会的进步,是不断寻找和解决新问题,而不是总去和那些没完没了的同样的老问题纠缠不休。这根源在于我们这愈来愈顽固的漏洞百出的老一套。因循守旧,这本是封建时代养成的惰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些共产党人也学会了。哎,你怎么总笑,你说对吗?”
  伍海量微笑着,笑得无可奈何,好象听一个幻想家在忘乎所以地发表美妙而空茫茫的演说。他这表情使贺达不自觉停住口,转身望着窗外春光普照、依旧料峭的景物。陡然,他好象也被一个巨大的什么问题难住了。是不是热烘烘的脑袋一旦冷静下来,不可抗拒的现实就透现在面前?远远的,一群鸟儿飞起,在低垂的云层下被挡住。他觉得自己就象那群鸟。他为什么象那鸟?他不知道,也没去认真想。一时空空任了一会儿,转过身刚要说话,忽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面露惊骇表情,沉一下便对着话筒说一句:
  “你们就说我说的没有公司党委决定,那八间房任何人都不准动。搬进去就算抢占。你们明儿一早来公司上班。还有,你办完事先马上回来一趟。”
  他放下电话,问伍海量:
  “邢元是什么人物?”
  伍海量不知厂里出了什么事,答话象问话:
  “厂里的司机呀!人挺热情,就是性子没准,脾气又大,挺难对付,怎么?”
  “脾气大,性格不好吗?”
  “如今俗话说,听诊器(医生)、方向盘(司机)和大秤杆(售货员)这三种人最吃得开。有人求,脾气就大点。”伍海量说。
  贺达皱皱眉头,仿佛不喜欢听这种话,转口问:
  “他跟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