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4-26 12:44      字数:4737
  在门口。浅蓝色的连衣裙,干干净净扎个马尾,没化妆,皮肤白得透明。老陶呆了呆。他觉得她真像是从画上下来的,换上古装,盘个髻,舞几下水袖,活脱便是杜丽娘,或是崔莺莺。老陶怔怔地看她。
  女孩叫林曼君。老陶觉得这名字真好,就问她是爹妈取的,还是后来改的。她说是爹妈取的。女孩的声音轻轻柔柔。老陶猜她爹妈应该也是读过书的。女孩带老陶到她住的地方。租的老式公楼,底层一室户。外面阴阴暗暗,到了里面,打开灯,收拾得整整洁洁。女孩让老陶坐在沙发上,拿了罐啤酒给他。老陶说,我不喝酒,水有吗?女孩看他一眼。老陶有些不好意思。沙发是布艺的,有些旧了。老陶靠在靠枕上,竟有些紧张了,心怦怦的跳。旁边就是床,淡青色的床单,浅咖啡色的被套。梳妆台上放了些面霜、口红之类的东西。老陶干咳一声,咽了口唾沫。女孩问他,洗澡吗?老陶屁股挪了挪,又坐下去,说:这个,我想看、看会儿电视。都结巴了。女孩打开电视,问老陶:想看什么?老陶说,我无所谓,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女孩便调到戏曲台,一男一女唱昆曲。老陶没料到她会看这个。老陶平常也爱看戏,京剧、越剧、沪剧,还会哼几句,昆曲的程度有些深了,所以不大看。老陶问她,你喜欢听昆曲?女孩一笑,说,我不懂的,瞎听听。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皮肤泛着光,没有一丝瑕疵。老陶想,这样的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呢。可惜了。老陶问她,你是哪里人?女孩说,湖南人。老陶又问,几时来上海的?女孩说,前年。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老陶听出这声叹息包含着无穷的意思,一言难尽的,无可奈何的,不为人知的,委屈加上心酸,都在里头了。老陶想,一定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办法啊,可怜啊。
  女孩话很少。老陶问一句,她答一句。老陶喜欢安安静静的女孩。女人不能话多,一多就琐碎了,俗了。像衣服穿久了起的毛边,不精致了。她手里玩着一把梳子,不小心掉到地上,弯下身子去捡。老陶瞥见她领口里粉红色的文胸,触电似的,忙转过头。女孩大约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整整衣服,坐得愈发端正了。两人都不说话,沉默着。老陶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一种声音。听不清是什么,很闷很沉,又很远,像旧式座钟,又像老人喉里含着的那口痰。含混不清,仿佛有了年头,生了锈,发了霉。很不爽了。老陶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想把它压下去。倒是好了些,可过一会儿,声音又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女孩朝老陶看,笑笑。老陶也笑笑。尴尬得倒想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忽道,我有点胃疼。老陶问,要不要紧?女孩说,还行。很快的,女孩脸色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老陶惊道,你怎么样了?女孩不说话,手捂住胃,眼里都含着泪水了。老陶慌了手脚,说,我送你上医院。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老陶扶女孩下楼,上了车。女孩眉头紧蹙,脸自得像纸。老陶说,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到了医院,老陶挂急诊,医生问他要病历卡,老陶一怔,说,出来得匆忙,忘拿了。女孩躺在病床上。医生检查完,问老陶,你是他爸爸吧?老陶说,嗯,这个,是啊。医生说,急性胃炎,还有点发烧,打两天点滴就好了。平常吃东西注意些,别吃刺激性食物。老陶说,哦,谢谢医生。
  女孩睡着了。老陶陪在她旁边。窗帘半掩着,月亮透进来,落在她脸上。从侧面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连成一条圆圆润润的弧线。离得近了,能看见皮下一根根毛细血管。额头几根刘海刚才被汗弄湿了,粘在一起。楚楚可怜了。老陶伸出手,想替她整理一下,犹豫着又缩了回来。老陶累了,打个呵欠。看表,半夜三点半。他想,是不是该回家了。这时,他听见女孩轻轻叫他:老伯伯。老陶走过去。女孩说,我想喝水。老陶哦了一声,倒了一杯水给她。女孩喝完,躺下来。一会儿,又说,我想吐。老陶吃了一惊,连忙去拿盆。然而迟了一步,女孩已吐了出来,老陶不及多想,从旁边拿过一样东西便铺了上去。女孩大口大口的吐,眼泪滴落下来。老陶在她背上轻拍,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女孩吐完,老陶拿水给她漱了口。女孩说声“谢谢”,便躺下了。老陶再看那盛秽物的东西,原来是自己的外衣。老陶苦笑一下,拿到卫生间去洗了。再过来,窗外已微亮,又是一天了。老陶坐下来,也不知怎的,竟想起“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来。卖油郎老实巴交,拿着辛苦积攒下的十两银子到妓院,想见花魁女瑶琴一面,谁晓得这天晚上瑶琴喝醉了,卖油郎守了她一夜,喂她喝水,还拿新衣服去接她吐出的秽物——老陶觉得自己像卖油郎。女孩就是瑶琴。老陶这样想着,有些自怜,倒不是伤心难过的自怜,而是平空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堵在那里,心口倒充盈了许多。细细咀嚼,这情绪像熟透的槟榔,越嚼越香,越嚼越是有味,到后来几乎不舍了。老陶的呆傻气又上来了。老陶想,她要是胃不疼,倒难办了。这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放在过去,又是一段佳话,可以编成戏了。
  老陶回到家,洗个澡躺下,看见自家女人的照片。有些惴惴不安。很快的,老陶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自家女人从门外走进来。老陶去拉女人的手。女人不让他拉,甩掉了。再拉,又甩掉了。老陶有些难过了,心口发酸,对女人说,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晓得的。老陶说完哭了。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
  几天后,老陶从老罗家下棋回来,打开门,看见沙发上两个人飞快地坐起来。老陶眼睛不好,还以为是女儿又回娘家了,再一看,那男的是陶亮亮,旁边的女孩有些面熟,头低垂着。老陶记起来了,是上次在学校碰见的那个。两条丫辫,瘦瘦小小的个子,鹅蛋脸,大眼睛。两个孩子脸都红了。老陶脸也红了,老陶说,嗯,这个,我去买点菜,你们坐坐。
  老陶逃也似的出来,心里别别扭扭。他买了一条鲈鱼,半斤虾,一把鸡毛菜,几个西红柿。回来时经过梦露发廊,老陶想起那个林曼君,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胃好些没有。——也只有她才配当瑶琴,发廊里那些女人都是烂泥,她是莲花。老陶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他看到林曼君坐在椅子上,穿了条黑色短裙,两条腿不雅地张开着,嘴里叼支烟。她把烟圈朝旁边的男人脸上喷去,随即哈哈笑起来。她眉毛画得很细很长,朝上挑去,看人时很媚很嗲。拿烟的手,涂着黑色的指甲油。远远看去,像十段烧尽的焦木。
  老陶呆了半晌,把目光收回来。朝前走。走了几步,想起忘了买葱,便又折回去买。再次经过梦露发廊时,老陶直直地走,眼睛连瞟也不瞟。
  问卜中华
  余秋雨
  (本文字数:2890)       《收获》 2007年第1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
  “世纪末”是一个西方概念,却在近几百年,被中国历史强烈印证了。强烈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西方。
  两种完全不同的年代意识,为什么会蹊跷地重合在一起?不知道。就像我们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两千多年前东西方一些奠基性的思想家会同时涌现在地球上,而且出现了释迦牟尼只比孔子大十五岁,亚里士多德也只比庄子大十五岁这样的奇事?我想,世间一些最大的约定,是人类自己不能操纵的。
  现在要说的是一七九九年,按西方历法,也就是十八世纪的最后一年,刚开春,乾隆皇帝就去世了。“康雍乾盛世”是中国古代历史最后一抹灿烂的晚霞,这抹晚霞消失了。那么,这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世纪末”。以前的好日子,已经过完。
  本来,无论是乾隆皇帝本人还是他的大臣们,都准备在第二年庆祝他的九十大寿的,而且他的身体看上去也不差,只是一阵蹊跷的风,让他“偶感风寒”,快速离世。九十大寿就在眼前了,但那已经是十九世纪,上苍没有作这个安排。
  十九世纪对中国而言,实在是黑暗的深渊。那么多炮火,那么多鲜血,那么多无法想象的失败,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使一直自认为天朝子民的中国人大吃一惊,悲愤交加。然而,让他们最感绝望的不是自身生命危在旦夕,而是中华文明面临沦亡。生命只属一己,而文明关及祖宗及后代。十九世纪,已让很多中国人对于维系群体生存尊严的中华文明,产生了根本的动摇。
  在十九世纪之前,中国也遇到过文明存废的危机,例如宋元之间、明末清初。但是那时候中原人士基本上没有对自己的传统失去过信心,而且入主中原的北方统治者很快也都皈附了中华主流文明。十九世纪就不同了,从第一、第二次鸦片战争到中法战争,中华文明都显得那么昏聩无力,不堪一击。等到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战争的结束,很多中国人更是陷入了精神上的灭顶之灾。那么近又那么小的邻居,对中华文明相当热衷,却翻过手来把庞大的中国打败了。对中国而言,这就像,遭到远方的抢掠只能自认倒楣,而遭到徒弟的侮辱却会让师傅崩溃。
  甲午战争之后,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领土的狂潮。文明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那就只能听任主流文明之外的乡间巫术和土俗野蛮来抵抗了,结果可想而知,反而从另一个方面摧残了中华文明,或者为外人吞食中华文明增添了借口。中华文明似乎已经走上绝路,无法挽救。
  话说之间,又到了“世纪末”。
  离开乾隆皇帝撒手尘寰,正好一百年。
  这一百年,是中华文明诞生几千年以来最难熬的一百年。以前任何时候,它都没有被别的文明逼到这步田地。人类很多伟大的古文明就是这样中断的,相比之下,中华文明的寿命已经够长。
  它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应该有一首悠远而悲伤的挽歌,感天动地,又无可奈何。但是,似乎连唱挽歌的时间和勇气都没有了。这种情景,正好可以借用鲁迅后来的一个质问:“敢有歌吟动地哀”?
  时间很紧,从一八九五年倒计时,每年都危机频传,而且越来越凶险。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一八九九——
  仍然没有挽歌,但似乎隐隐听到了丧钟。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一八九九。
  二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达仁堂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往往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病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作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有古文字,立即产生敏感,不仅收购了达仁堂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到处去寻找。
  我没有读到王懿荣从自己的药包发现甲骨文的具体记载,而且当时药店大多是把“龙骨”磨成粉末再卖的,上面说的情节不足以全信,因此只能标明“据传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个深秋,由他发现了。在他之前,也有人听说过河南出土有字骨版,以为是“古简”。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作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史记》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那就太令人兴奋了,遥远的“五帝三王”在中国历史上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占卜,就是询问天意。大事小事都问,最大的事,像战争的胜败、族群的凶吉、农业的收成,是朝廷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