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4-26 12:44      字数:4724
  了送我们的巴森大叔。
  那年夏季的白音塔拉草原,留在我记忆的,除了碧蓝碧蓝的天空,汹涌澎湃的野草,就是一条条银光闪烁的河流。
  我坐进高高的木轱辘车里,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车走起来慢悠悠的,天空的白云和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也慢悠悠的。草原的阳光有一种美丽而诱人的奢侈,让我觉得我坐进金色的摇篮里,慢慢朝天空飘去。过不一会儿我就困倦了,我的视线里总是如潮的绿草,它们纷纷向我涌来,把我弄得眼花缭乱。妈妈说睡吧,等你再睁开眼睛就到了。于是我钻进篷帐里睡着了。吱嘎吱嘎的车轴转动声离我越来越遥远,草丛里蝈蝈的鸣叫却不绝如缕。渐渐的,我似乎能听到各种昆虫忙碌的叫声,又像什么都听不清楚。等到我睡得满脸通红,被马车摇摇晃晃颠醒之后,睁开眼睛一看,马车还在茫茫的绿草地上游荡。我一骨碌坐起来,害怕地喊一声,妈妈和巴森大叔全都笑了。巴森大叔说:这孩子吓着啦,白音塔拉草原像海一样辽阔,连苍鹰都飞不到头,她当然害怕啦。
  我听见勒勒车停了下来,妈妈叫了一声我表哥的名字。我从篷帐里钻出来,太阳用滚烫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依然看见了毕力格表哥。
  他骑着马站在勒勒车前,朝着我们微笑。
  他像太阳的儿子,浑身散发着明亮的热力。多年后,我努力追忆他当时的模样,我再一次惊奇地感觉,我的想象没有错误。表哥英武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膛,剑形高挑的浓眉,和柔情似水的丹凤眼,都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古典悲剧里的武士,一个很入画的人。
  妈妈早就骄傲地说过,我的三个表哥和一个表姐长相俊美,性情温和,不像她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个个长得很马虎。妈妈的话当然是讲给我爸爸听的。因为我大娘早就在明里暗处说她长得又矮又瘦、容貌不佳,影响下一代。而妈妈最有力的反击便是拿她家族的后代说事。妈妈是医生,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两个孩子身体不好的原因是爸爸家族的遗传问题。
  表哥从高高的马背上跳下来,用草地人才有的姿势摇晃着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我妈妈施礼后,妈妈抱住他的头,在他额头上庄重地亲一下说:毕力格,你真长大了,像个巴特儿。
  我知道巴特儿是英雄的意思,我也觉得表哥英气逼人。有一瞬间我看着他非常陌生,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抱起我说:米娜,脸上长雀斑了。他朝我微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泽。
  我看着他微笑的眼睛突然害羞起来。为什么我脸上长出讨厌的雀斑,让他一下子看出来?我有点想哭,便把脸埋下去。妈妈知道我难过了,吩咐表哥说:让她骑马吧,她一路吵着要学骑马呐。
  表哥便把我举到马鞍子上。我刚刚坐稳,就神气起来。表哥的马高大健壮,长长的鬃毛在微风里拂动,漂亮极了。我觉得它像捉摸不透的精灵,随时都能飞起来,把我带到神秘的远方。我喜爱地摸一下它的脑袋,幻想地说:我也想有一匹这样的马。
  表哥惋惜地说:米娜,你这么喜欢马,真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模仿表哥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好,目视远方。我突然喊起来:妈妈,我看见阿穆尔河啦。
  他们三个人全都哈哈笑起来。阿穆尔河即黑龙江。我刚懂事时就记住了这条江的名字。妈妈用怀旧的口气一遍一遍地叙说,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阿穆尔河左岸。他们在那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木城城堡,全部落人都居住在里面。可是沙俄军队侵占了我们祖先的居住地,杀戮反抗的男人,还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最后我们的祖先被迫迁徙到阿穆尔河右岸。妈妈讲的阿穆尔河像金灿灿的河流一样,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从那以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的河流都是从阿穆尔河流淌出来的,所有的河流都叫阿穆尔河。
  我把白音塔拉草原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也当成阿穆尔河啦,他们三个人听了当然笑个没完。
  我们开始往大舅家走。我先看见大舅家座落在河边孤零零的毡包,接着看见全家人从毡包里一个个钻出来,站在明亮的阳光里望着我们。舅妈还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朝这儿一个劲儿地瞭望。
  一条黄狗兴奋地朝我们奔跑过来,我一下子想到是鲁克勒。去年夏季我看见它时,它才两个月,而现在它已长得大模大样。它欢蹦乱跳地跑到马身边,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麦穗似的尾巴。表哥说:米娜,它认出你了。
  快到毡包前,按照规矩,我和妈妈全下来走路。舅妈边在衣襟上擦手边走过来迎接我们。她搂住我死命地亲一口,我的耳朵快被亲吻的声音震聋了。接着,我大舅和表姐也搂住我亲个没完。我哇哇地叫起来,我说我耳朵聋了,我说我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他们哈哈大笑以后,又在我额头上亲几下才算完事。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的大脑门上肯定印着一排红印。就像妈妈形容的那样,我得了最荣耀的奖赏啦。
  刚才大舅还满面笑容,可是他转身面对妈妈时却哭了。他颤抖着手,戴上他那宝贝的水晶石墨镜,大概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吧。我妈妈施过礼后也泪流满面的,结果舅妈抱住她又默默地擦着自己的眼泪。我不明白,他们伤心时哭,高兴时也哭,才一年没见面,见了面就哭。
  妈妈走进毡包里,对着毡墙正面悬挂的“玛鲁”神袋跪下去,自言自语道:我回来啦。然后,她拉着我也跪下,我跟着她懵懵懂懂磕三个头。还好,舅妈把所有的神灵都装进圆形羊皮口袋里供奉在一个神位上。若是她把“玛鲁”神袋里的神灵一一请出来,我就得着实磕上半天头。
  小时候我总以为“玛鲁”神灵是舅妈发明的。她用羊皮剪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鸟,说它是“乌麦”神灵,专门保护小孩稚嫩的生命。她用木头雕刻两个稚气笨拙的男人和女人,给他们穿上羊皮外衣,说是我们的祖先,叫“舍卧克”神灵。而我喜欢的那个长着角的银蛇,是舅妈用铁皮剪出来的。舅妈告诉我,它叫“舍利”,是众神里最厉害的。如果它保佑一个男人,他肯定会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舅妈信奉的神灵能变成一支军队。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树和石头都长着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灵魂。她把二十多个神灵的象征物都放进“玛鲁”神袋里。每逢遇到难事,她便虔诚地跪下来,求神灵保佑。
  舅妈告诉我,万物皆有灵魂。世间万物其实都长着眼睛,都在默默地看着你。人不要伤害任何无辜的生灵,否则神灵是不会答应的。
  那天,表哥杀了一只羊。吃饭时,全家人都喝了酒。先是喝的马奶酒,之后又启开妈妈带的“牙克石烧酒”喝起来。大舅喝多了,一会儿便叫一声:米娜。待到我匆匆忙忙跑过去站到他眼前,他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就闭住嘴。等到他第三次叫我时,我答应着,脚却不挪地方。我猜出来他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
  鲁克勒因为我获得了特权,它进了毡包乖乖地坐在我身边。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两块羊肉喂它,它看着不动。直到表哥拍着它脑袋说:吃吧,这是米娜给你的,别客气了。它才很有尊严地把肉骨头叼到毡包外,大大方方啃起来。
  我也跟随鲁克勒跑到毡包外面。我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饼干递给它。吃吧,我说,大家都高兴,你也应该高兴。鲁克勒抬起头,用聪明的黑眼睛瞅着我,它的眼睛干净极了,水晶般一尘不染。
  舅妈找我的时候,我和鲁克勒玩累了,一起躺在草堆上睡着了。舅妈吃力地抱起我,用她宽大的蓝布袍子紧紧裹住我,边往毡包里走边唠叨:可怜的,在外边睡了。
  舅妈对谁都可怜,仿佛她就是为了怜悯人间万物才降临人世的。她经常在草地深处拣回濒临死亡的动物喂养。那些腿脚受伤的野雁、衰老的野狗,还有没了妈妈的羊羔,在舅妈眼里都是可怜的孩子。有一次她居然把一只狼崽子放进拣牛粪的羊皮口袋背回家。全家人让舅妈送回原地去,舅妈顽固地摇着头说:可怜的小家伙,我不能让它饿死。大舅咚咚咚地敲着长烟袋锅决定:不就是狼崽子吗?怕啥。母狼找上门再扔出去吧。结果小狼崽的妈妈一直没出现,舅妈便理直气壮地喂养这个孤儿了。
  小狼崽可把舅妈折腾苦了。刚长到两个月它便学会了翻东西。即便毡包里有人,它也视而不见,用爪子利索地钩住碗柜把手,一下子拉开门,然后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吃里面的食物,然后哼哼唧唧地出去晒太阳。大家生气地训斥它,它却无辜地瞪大眼睛,搞不清楚家人为什么跟它翻脸了。大舅家有一条六个月大的牧羊狗巴尔虎,见它翻碗柜就冲上去打架,它就毫不讲理地用爪子挠巴尔虎。舅妈每逢遇见这种场面总是喝斥一声,找出食物平分两份给它俩算是扯平了。舅妈对它的恶作剧总是那句话:它还小,长大了就懂事了。老天爷,舅妈还指望它成为孝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呐。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这只小狼崽在五个月时突然失踪。大舅判断它恢复了野性,找自己家族的狼群去了。它回来过几次,远远地望着毡包,像一个人那样若有所思。我大表哥放马时见过它,它越长越漂亮,成了体态硕大的公狼了。直到有一天,大舅家的牧羊狗巴尔虎生下三个孩子,大家才明白谁是它们的父亲。两条小公狗野性难泯,半年后便跑进草原深处,找它们的狼爸爸去了。而鲁克勒不走,它不仅像一个姑娘那样恋家,性情也随自己的妈妈,对主人非常忠诚。它跟着大表哥放羊,根本不怕狼,是一条出色的牧羊狗。
  大表哥结婚走了,巴尔虎也随他去辉河一带养牛去了。大表哥本想带鲁克勒,但我大舅哼的一声,他就羞愧地明白,大舅是怪他太自私了,不该打鲁克勒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种声音唤醒。我静静地躺在铺位上,仔细地倾听着。那声音来自地面,仿佛是一轮轮水波向整个草原荡漾。我是趴着睡觉来着,耳朵里便流进地面的声音。
  我以为发大水啦,连忙坐起来揉开眼睛朝四处张望。也是一个夏季的早晨,因为宿营地地势有些低洼,大舅家的毡包被突如其来的大水灌泡了。那年我五岁,那年草地涨满大水,银光荡漾的情景,我记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铺位上发了一会儿呆。毡包里只剩下我,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看见铁炉里的火焰正旺盛地朝上蹿跳,锅里的水已经冒出热气。炉灶旁并排摆放着装牛粪的柳条筐和盛水的铁箍木桶。而毡包的门大开着,一种红色的光线从门外映进来,那是清晨的阳光。我从未看见过如此神奇的阳光,像水一样缓缓地朝毡包内延伸,湿润而柔和的触角轻轻地抚摸土地。我听见的声音,一定是阳光洇进土地里的声音。
  我跳起来,光着脚跑出去。太阳就在河面上冉冉升起。太阳红红的,大大的,它离我那么近,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但是我舍不得伸出手,我怕它是一个无比美丽的梦境,我怕我伸出手,我的梦就醒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这么大的太阳。
  全家人都在外面忙碌着,他们浸染在红光里却浑然不觉,自己忙自己的活。谁也不像我,心里激动得要命。我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看见的奇迹,可是他们连头都不抬,顶多对我说一声:你饿了吧,饭马上就做好了。妈妈端着一碗刚挤出的牛奶,大声招唤我,让我喝下去。拴在木桩的小牛犊也朝我哞一声,好像生气我喝它妈妈的奶。我端着木碗走过去,递到它嘴边说:喝吧,这可是你的。小牛犊毫不客气地把嘴扎进碗里,滋滋两下,碗就干净了。
  蹲在那儿挤牛奶的舅妈见妈妈有些生气,站起身捶打一下腰背,拎着挤完奶的铁皮桶走到小牛身边。她解开绳索后,小牛便撒着欢钻进母牛肚子底下吃奶。舅妈像是对我又像对妈妈说:米娜,你懂事了。草原的孩子就应该有金子一样的心。
  吃早饭的时候,鲁克勒便汪汪地叫起来,它的叫声挺兴奋,好像遇见了高兴的事。大舅咕咚一口咽下奶茶,猜测地说:有人家搬来了吧。
  表姐撩起袍襟起身走出去。她在外边惊喜地喊:是有人家搬来啦。
  我们都跑了出去。在远处的草地里游荡着一群洁白的羊群,七八头牛拉着高高的勒勒车正朝大舅家的方向走来。舅妈高兴得双手合一放在胸前,眼睛笑得皱纹丛生:真盼望有人家做伴,现在好啦,“玛鲁”神灵让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