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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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 更新:2021-04-26 12:44 字数:4714
以上是谢不周对旨邑的部分陈述,以及聆听过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两个不相干的女人搅得她心头颇为不快。谢不周对吕霜的殷勤几乎让她恼怒,他识不破史今的心计与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还以为在温柔乡里徜徉,简直是个愣头青。旨邑并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嫉妒(她爱的是水荆秋),她一会儿站在吕霜的立场,感觉到报复(男人)的快感,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史今,想象他心怀负罪旧情未了面对受伤的前妻,鞍前马后心绪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温旧梦,再拾床第之私,于是旨邑心头涌起耻辱感(或许史今并不会这样),她佯笑着轻声漫语,仿佛描述一段美好的过去:
“谢不周,别试图以伟大的行动感动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负义的名声,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说不定,你还妨碍了吕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盼着复婚。你以为现在通过赎罪可以换取失去的,吕霜不会原谅你,因为只有这样,她这辈子才真正拥有你,你永远亏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隶,并将会为此经受一生的折磨。你把史今放在什么位置了呢?过去了的,你不让它过去,现在进行的,又不将之善待,你以为你正做着高尚的事情么,我看那就是犯贱呢。”
仿佛听了一段配有轻音乐背景的抒情诗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的谢不周居然气短情长,半晌才对之作出评价:
“你真JB可怕。老夫他妈的忙得连‘老二’都顾不上,你半点安慰都没有,尖酸刻薄的女人。”
旨邑从不愿意满足谢不周(存心不让他舒坦):“你该躺在史今的怀里,她会用母爱抚慰你。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只是在成就自己,你要重建你被损毁的形象,你爱的是你自己。吕霜是对的,对于伤害自己的男人,应该给他苦头吃,关键是让他的灵魂永远活在地狱的煎熬之中,永久地忏悔与哭泣。”旨邑站在吕霜的立场正义凛然,俨然是吕霜的化身。
谢不周舔舔嘴巴,不说话,脸色更显苍白。他知道,如果他说他爱吕霜,旨邑一定会怪笑着,用更尖刻的刀子般的话语捅进他的心窝。她有多可怕,就有多可爱,她的可怕指数升高,个人魅力指数也会随之攀爬。她的眼睛能穿越重重障碍,看到事物的本质与核心。这就是他从不在她面前伪饰的原因,也是他为之着迷的所在。
之前,旨邑不断咒骂长沙是个烦心之城,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且充满奇遇,尤其是水荆秋那句“直抵你的老巢”,有革命者的严肃,也不失为一句亢奋的调情荡话。
她从书里抬起头,望向橱窗外的街面。时值隆冬,斜雨交织冰粒,街面闪泛黯淡青光,屋檐下走着双手笼袖的人。
旨邑把手放到腹部,感到自己正怀着孩子,而孩子的爸爸,正在这雨雪交加的气候里从远方归来。她想起春节回老家,母亲对她又是独自一人回来过年表示不满,数落她年纪不小,再不结婚,就错过了生孩子的好年龄。她问到底是想她结婚,还是想她生孩子。母亲回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同时表示私生一个她也同意。旨邑两姐妹,她是老大,母亲盼着像别的妇女一样含饴弄孙,但旨邑都快三十了,连对象也没有,抱外孙的希望仍很渺茫,母亲在外人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旨邑的母亲很是孩子气,她答应母亲在一年内嫁人生子,母亲便每日晨起锻炼,熬中药补身体,把身体练得倍儿结实,摩拳擦掌准备带外孙。然而,肚子的隐痛(来例假)使旨邑清醒。她只是那颗寂寞的卵子,渴望拥抱与交合。除了和水荆秋在电话里做那事,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变成一颗新鲜的卵子,怀着新鲜的希望被分泌出来,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无望地死去,如此周而复始。
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挑帘而人。旨邑正在思忖孩子的问题,眼见青年,首先想到“品种优良”这个词,他像匹种马似的活力四射。他说要找一副想象中的首饰,给他的画中人戴。原来他是个画家。她和他聊得十分愉快,把下午的阳光都挤到角落去了。他是一枚秦代流通的钱币,小名叫秦半两,学名秦焕辞。他的爷爷是个古玩迷,一辈子都在搜集秦代的钱币,他的父亲投其所好,结婚后索性生了一个“秦半两”。这枚现代秦半两完全褪去了泥土与历史的覆盖,装扮似摇滚青年:染黄的鬈发披散一肩,黑框眼镜神秘诡异,裤腿上拉链口袋神出鬼没,登山鞋穿他脚上有军匪的气息。与秦半两相比,水荆秋更像一枚“秦半两”,他以一枚古币的神情说话,发出一枚古币的声音,身上覆盖古币的气味,他几乎与现代生活脱节。这时旨邑才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种马一样活力四射的青年,她感到在某一瞬间,她身上沾染的水荆秋的尘土,被秦半两冲刷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愉快的是,他还没有结婚(比她小一岁),生为北京人,却无北京人的油滑,硬汉般字句清晰铿锵有力。
我们无需对秦半两做更细致的描述,他的意义在于唤醒旨邑对于爱的幻想。他是匹走四方的种马,绝不可能呆在温暖的马厩里。他欣赏旨邑的自由职业和生活方式,称她为同道中人。他买了一枚单环青玉,说要戴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又一天,天气很好,他们约好去博物馆看《中国玉器全集》里面收藏的部分图片实物。她感到博物馆像个巨大的墓穴般阴冷,而在对玉器的欣赏中才有了暖意。看到玉质碧绿的玉龙实物,她惊喜地扯住了秦半两的袖子:
“你看,栩栩如生。身体蜷曲,像字母‘C’,吻前伸,嘴紧闭,鼻端平齐,双眼突起,还有这,额和颚底都有细密的方格网纹,边缘斜削成锐刃,而尾部向内弯曲,末端圆钝,整个形状充满力量与动感。背上有一对穿圆孔,不知哪个公子爷佩戴过。”
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
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
“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
“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
她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种马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
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音、紫沙壶。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六百块钱。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秦半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万一是真家伙,被别人抢了去,岂不可惜了?两枚秦半两,一枚送旨邑留着,另一枚拿回去,请他爷爷老眼昏花地鉴定一下。末了他又说,如果是真货,值几十万,即便是假货,三百块钱就买回一个秦半两,仍是物有所值。说不定放到店里,遇到古币发烧友,卖个三千、三万也不一定。旨邑说她不会拿去卖,在她心目中,秦半两是无价之宝。他问她指的是人还是钱币,她说人和钱币都一样。他说她这孩子懂事,他没白疼她。到分手的时候,秦半两把他已被捏拿得溜光圆润的一枚钱币放在她手心。
旨邑总是无法完整地想起水荆秋的样子。一旦他从她身体里退去,将自己连根拔走,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他们分开,她和他之间立刻隔着云海、苍山。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旨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白怜。
或许是听从了旨邑“分手趁早”的劝告,谢不周有意疏远史今,不和她过春节,也不再以准女婿的身份惊扰她的母亲。他计划春节约几个朋友开车去新疆旅行,问旨邑意下如何,如果怕他路上非礼她,可以叫上原碧壮胆。新疆是旨邑的兴奋点,突然被谢不周摸了一下,表现自然亢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不能不回家看望父母——他们从她离开那天起就盼她回,年年如此。谢不周笑着说干脆他陪她回家过年算了。他又摸到了旨邑的兴奋点,她很奇怪地叫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同样,她的兴奋很快灭了——她不能带谢不周回家。因为他自得过分,像嫖客,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母亲不放心,唠叨起来更麻烦。母亲不会听她的话,母亲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她告诉母亲,长得白不是他的错,谢不周是个极为心善的男人,每年还资助十几个贫困儿童上学,拒绝接受采访,从不给自己脸上抹彩虹。这样的男人,自得像嫖客也不遗憾。
婉拒谢不周后,旨邑心里窝了一团火,爱一个人,听见他感彻肺腑的情话,却不能双双把家还:“水荆秋啊水荆秋,我这是什么爱情?是扯JB淡!”她十分顺溜地说出谢不周的专用词汇,吓了一跳,然后大笑起来,说出这个词让她感到痛快,就像解开了袋子的死结,把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出来,于是又狠狠地说了一遍,居然说出了几分谢不周的味道,她想,他妈的受他影响了。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旨邑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是这样,旨邑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她又想起了秦半两,谢不周,以及其他认识的男人,在她与水荆秋分手后,她必需和其中一个马上投入恋爱。秦半两的手指被困在她的手心,它们寻求出路的躁动,可以翻江倒海。她的后脑勺留着他温暖手印。被他牵过的左手比右手幸福。她捂住自己酥痒的心,手里捏着那枚秦半两,手指感觉这温润、拙朴、另类、独特的混合物,她辨不出它的真伪,更无法判断,他在她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旨邑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