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1-04-26 11:49 字数:4711
更难找到知音甚至被亨利嘲笑是发疯的创作。布莱克四十五、六岁时还保持着赶走士兵的体力,而且正像士兵曾经说过的那样,妻子鼓励布莱克,说出过激的语言。这些都给我留下难以忘记的感受。实际上,即使推出士兵的布莱克和担心丈夫的凯瑟琳都保持沉默,但他们的灵魂会在沉默中同士兵的传言交谈。被推出的士兵听到了他们沉默的声音。阅读布莱克用暴力推出士兵的故事,引起我无限遐想。这时,我回忆起儿童时代的一个片段。在回忆中,布莱克惯用的字眼又发挥了作用。事情是有关战时死去的父亲。关于父亲的死,以前我也写过多次虽然不是直接地,但也把当时的印象清楚地写下来。可是这回,我第一次清楚地回忆起已忘掉的情景,从年幼无知的我对战时强权的理解到父亲的死,特别是到听到战败的消息,呈现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好像是有生以来的新发现。通过阅读布莱克,我感到自己好像得到了很多体验,真是不可思议呀……
从农家买来黄瑞香树皮后,开始进行被称为〃削皮〃的工艺,即将黄瑞香重新浸到水里使其柔软,然后刮掉表皮和黄色嫩皮,最后,将韧皮晒成白色。把简陋的工具作为〃削皮〃机器租出去,由农家来帮助做这道工序。父亲把收购来的韧皮弄成小捆,压成一个大长方体之后,交给内阁印刷厂作纸币的原料。从战前到战时,我们家就是以此为生计。
少年时代的我,看到四十五、六岁的父亲总是保持沉默,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活儿,从不同侧面感受到父亲的内心,当然这只不过是我天真无知的想法。跟农家作交易时,父亲给我留下统领、族长的印象。拿一把透着冷光的黑色小尖刀,仔细地削掉留在韧皮上的表皮,然后捆成一捆,父亲端坐在地板上,俨然是个工匠,我觉得这同我现在以写文章为工作的日常生活最接近。县道两旁的仓库阴暗,而且地面是土的,父亲在那里做最后一道工序,即操作黄瑞香成型机器,这时的父亲给我留下工厂里工人的形象。机器内部产生出强大力量,父亲很好地控制力量把握方向,我似乎从中最能感受到父亲那成人健壮的身体。
成型机器,就是在捆成橹状的橡树材料两端,钉入两根直径为十厘米的带螺旋的铁棒,然后安上带齿轮的把手,使模具从上往下移动。机器两边各站一人,顺时针方向推把手,黄瑞香韧皮被压得发出〃吱、吱〃的声音,当把模具压到下边时,齿轮间便发出〃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然后拉回把手,继续压。在长方体状的格子中,在看不见的部分里,黄瑞香的高度被压缩到原来的五分之一,用结实的黄瑞香绳固定之后,咣噹一声,恰好落到事先做好的那块坚实的木板上……
成型机器就被放在像我的狗下崽一样阴暗的地方。我每次读到布莱克文中的齿轮或碾机、榨葡萄汁机和石磨等这些负重的字眼时,都不由得想起成型机器发出的各种声音。布莱克把尤莱根给人类带来最大错误的理性体系称作齿轮和碾机。而且就像刚才引用《亚美利加》中所描写的那样,把榨汁机和石磨作为劳动的象征,与乐园中的人们不相称。我读布莱克的诗,每次碰到这些词时都会想起第二年死去的父亲和与黄瑞香成型机器相关的事情。我还发现这同布莱克使用暴力的故事有相同之处。
县知事从来没有视察过山谷里的村庄。 这次可能是为了宣传国家提倡的战时〃后方增产运动〃,鼓励地方产业而做出的一种姿态。我觉得在他们到来之前,乡政府似乎跟父亲打过招呼,因为那天父亲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新厚司,像木板一样支棱着,像个怪人。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年龄跟我现在的差不多,作坊里已成型的黄瑞香上撒满了柔和的金光,父亲就是这身打扮,坐在黄瑞香旁边的木椅上,背对着阴影里的成型机器,忧愁的样子,低着头等待着。我从路边窥视微光中的父亲,已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县知事和随从人员依次视察了下游的木材厂、酱油厂,然后由村长和邻镇的警察署长陪同沿着县道走上来。终于,一群人来到父亲的作坊前,以县知事为中心围了一圈,由村长向他们介绍村里加工黄瑞香的历史。我和母亲被挤出人群,我们退到房檐下,母亲透过缝隙往里看,我注意到她全身在发抖,显出不安。村长讲完话之后,就该演示成型机器了。成型机器的模具中已堆积了黄瑞香捆儿。机器两侧必须要有两个人推把手,可是父亲的搭档十天前已经应征入伍了。这时,还没找来代替他的人。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县知事他们骄傲地挺着胸脯,看着下腭对面作坊的阴影里,父亲将头埋在硬梆梆的厚司领子里……
喂,起来!警察署长对父亲喊。我觉得警察署长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别说对父亲,就是对任何人,对家畜,也不能喊出口。父亲抬起头向警察署长看了一眼,又埋下了头。
我和旁边的母亲都吓得发抖。警察署长走上前一步,呵斥道:〃喂,起来!还不快点干?!〃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抓住成型机器一侧的把手,〃吱,吱〃地压,接着齿轮发出〃咯噔、咯噔、咯噔〃的声音,然后父亲拉回把手,旁若无人的样子,盯着把手的前方,反复压。成型机器向下倾斜,整个成型机器好像眼看就要倒了。只要铁棒从橡树做的模具上掉下来,把手就会反向空转,会把父亲弹出来的。我吓坏了。接着,父亲转回齿轮,放开把手,绕过成型机器前面(即县知事和警察署长们的前方),静静地步到对面把手处。这时,旁边的母亲比我现在的妻子还小十岁左右,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叫声,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悲鸣。可以说父亲的厚司像怪人的军装,腰里别着一把柴刀,那是用来切断捆已成型黄瑞香硬绳的。父亲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沉思,紧握柴刀的手都僵硬了。可是父亲一只手扶住把手,开始很艰难,形势渐渐缓和下来,〃吱、吱〃地压,〃咯噔、咯噔、咯噔〃然后拉回把手,连续操作。不久,县知事一群人呼呼拉拉地朝着上游的栗子集市方向走了。他们走后,父亲渐渐缩短单侧操作,轮换着推把手,终于做完了成型工序……
一年后,也就是战败前的初春,母亲从二楼下来,告诉我们说,半夜里父亲狂怒地大叫一声后死了。这就是那天早晨一开始的记忆。中间的事情已想不起来了,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狂怒地大叫一声死去的那个夜晚好像就是在县知事等人前受侮辱的第二天。父亲去世那天的事情我只记得一点儿。其中有一件事是邻组的组长来商量丧事的程序。他在劝慰时说了句〃因为这一年成天沉浸在酒里〃,母亲突然挺起脊背,有气无力的呜咽声变得粗犷起来,说:〃虽说我丈夫每晚都喝很多酒,可是早晨大家还都在睡觉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书了,白天工作。这能和每天沉浸在酒中一样吗?〃
另一件事曾给我留下可怕的回忆,那漫长的一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现在,我在反复读布莱克的诗之后,试着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事情是这样的,被警察署长像呵斥狗一样催促后,父亲走上碾机,开始操作。机器受到不平衡的压力,好像快要爆炸似的,不用说,正是在父亲的身体里,处于眼看就要爆炸的关头。为了减缓压力,必须把能量从身体里释放出来。那天,母亲完全理解父亲的动作和表情,他不正是大有斗争到底的意味吗?不管对方是警察署长、村长,还是县知事就算是〃天皇陛下〃(后面将谈到我之所以这么想的根据),大声臭骂这些不讲道理的东西,甚至要挥起成型时使用的柴刀。所以,当身穿厚司的父亲腰间挂着柴刀走到机器前面时,母亲不正是在发抖吗?
可是,像对狗一样被警察署长呵斥后,父亲屈服了,一个人面对机器进行艰难的成型工作。机器本身没有爆炸,可是一年后,父亲肉体的机器却因此失去了控制,被爆破力摧毁了。父亲愤怒地大喊一声后死了。年幼的我认为,一年前,如果拿着短刀对县知事那群人大声呵斥的话,父亲会被警察署长当场打死,否则也得在监狱里被拷打死。父亲死的那天,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幻想,如果父亲对警察署长、村长和县知事进行恐吓的话,敌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最后出来的肯定是〃天皇陛下〃,所以……,我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最后,我将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父亲死了以后,母亲不读报,也不听广播,她说社会上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战败那天,一听到天皇宣布停战的迟到的消息时,母亲的脸颊兴奋得变红了,热流吹进我的耳朵,说:〃跟你父亲说的一样!上面的变成下面的,下面的变成上面的。确实如此!〃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我躲在河里,不知是什么原因,除我以外,甭说水里没有一个人,就是岸上,远处的桥上,也不见一个孩子影。(我又回忆起那奇特的情景,也许那是一场梦。)一个奇怪的想法缠住了我。县知事来视察民情的那天,就在警察署长呵斥父亲,要父亲给他们演示工作的一瞬间,如果整个山谷里响起天皇宣布停战宣言的广播的话……父亲身穿厚司,一股英雄气概,右手高高举着柴刀,警察署长和县知事不正是按着柴刀的指示〃吱、吱〃地推成型机器,〃咯噔、咯噔、咯噔〃地拉回把手吗?宣布停战宣言的天皇,脱掉了白手套,排着队等着轮到自己劳动……
那之后又过了十天左右,播放《告少年国民书》,经母亲允许,把收音机搬进餐厅,于是我感到以〃天皇陛下〃为最高地位的国家秩序,即命令父亲操作黄瑞香成型机器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K先生是一位教育家,他和我是同一年代的人,他在战后教育史记载过这段广播的情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了下来。
〃我们懂得天皇陛下的可贵,听从他的命令,按着他的指示去做。像这次这种停战方式,别国是做不到的,为什么到昨天为止大家还在一心一意地同敌人战斗,可是只要天皇陛下的一个命令'结束战争吧',大家就毫无怨言听从圣旨,结束战争呢?这是日本国民性优秀之所在。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国民能这样一心一意听从天皇陛下的召唤,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无往而不胜。而且,如果我们如此拥戴天皇陛下,那么同外国交往时,不必折磨他国,也不必与之相争,各国应该是互相协力,达到共同繁荣。〃
通过这些体验,爆发力这个东西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对此,有一个基本的定义。现在,通过阅读布莱克,我又一次认识到这一点。在人的身体中有一个类似储存爆发力的装置。如果它负载过多的话,作为这种装置的肉体就越来越歪曲,终于被从内部爆发出来的力量所摧毁。要想控制歪曲的扩大,有时必须找到将爆发力释放出体外的办法。年轻时,我曾把一种现象叫作〃跳跃〃,现在我还是这么叫,所以〃跳跃〃,就是在负荷低的时候将能量释放出来。以前,我、或许父亲也做过,身穿厚司的父亲从腰间抽出柴刀,呵斥县知事们,但是父亲没有这样做。如果事情轮到我的头上,我也会发出愤怒的呼喊,从内部打破身体这一装置吗?我的年龄已经比当年死去的父亲还小一岁,在此之前,有过轻度的发作,义幺因疲劳和发烧躺在沙发上,我从他黑里透红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父亲的面影。想到这里,我也照起了镜子。在兄弟当中,我觉得只有自己最不像父亲,可是在镜子中,我找到父亲生前最后那张照片的特征,那是父亲在县知事来视察后不久照的。
然而,既不是爆发力从内部爆发出来,也不是粗暴地强加于外部而得到解脱,而是可以采用第三种办法,或许这是梦境。在战败的那个夏天,在见不到一个孩子的河里,我不正是被这种幻想缠绕着吗?如果用语言来表达当时的感受,前面翻译的布莱克的诗最贴切。〃推磨的奴隶们,奔向原野吧。/仰望天空,在灿烂的阳光下开怀大笑吧。/被禁锢在黑暗和叹息中,三十年啊,疲惫不堪的日日夜夜,/那张脸上, 从未见过一次微笑, 被禁锢的灵魂,站起来吧,睁开眼睛吧,〃然后是〃锁开了,城堡的门被打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从统治者的鞭子下解放了/他们每走一步,回头看一眼,怀疑着,这是在做梦吗?一边唱着'阳光下乌云消失了,一个晴朗的早晨',一边……〃
义幺每天去福利工厂,他的工作是把由新宿中村屋提供的装〃月饼〃用的纸箱组装起来。指导老师和成年残疾人们一喊义幺,他就慢条斯理地、准确认真地回答。休息的时候,跟他一样带有残疾的女学生在游戏室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