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
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32
如此避得几避,路无痕被灰衣人瞒住武功来历,原本短于招式,处境顿见艰难。然而要用最拿手的剑意对付,此人一来跟他无怨无仇,二来又不是北绿林的强盗,冲突之间难保没个伤损,也是甚无必要。这样一计较,只得闪身逃逸。
他这一逃,在山林里追奔逐北惯了,鹿骰子却追不上。勉强往前赶两步,看看越追越远,只得罢了。哪知路无痕却又并不逃远,见他不追,也便停下步子,还是跟将过来。等鹿骰子回头再追,便又拔步再跑。如此几次,把鹿骰子直气得三尸神暴跳,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也不管夜深人静,当街大骂起来。
路无痕倒是气定神闲,远远道:“鹿前辈稍安毋躁,只要还了我银子,就走。”
鹿骰子骂道:“呵呸!你爷爷就有成千上万的银子,统统扔到东海里去,也绝没有你的半钱!”
隔着半条长街,两人这样对骂,早惊醒了两边住家。免不得便有些嘀咕之声,从临街的阁楼内传来。偏偏鹿骰子耳朵极尖,毫不让人,但凡听到什么,一一有所回敬。那楼上居民自然火冒三丈,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一起围剿,七嘴八舌,破口大骂。
这一阵好乱,倒也解了路无痕的围。但见鹿骰子虽然遇强则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嘴敌不过舌多,在一片声讨的声浪中,渐渐声势弱将下去。忽地一扭头,双指一并,指向路无痕道:“你、你……”刚只说得两声,腰肢一软,跌倒在地。
路无痕吃了一惊,却不晓得一场吵架,何以竟至于此?难道是气恼上来,痰火上炎,急怒攻心?慌忙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聪明起来,笑道:“鹿前辈,我知道你花样多,骗谁呢!”鹿骰子伏在地上,却是毫不理会。路无痕等了片刻,又是嘿嘿两声:“我才不上你这个当!”
再等半晌,鹿骰子仍是没有动静。这下连那两边的住户都慌了,虽然相骂起来无不怒火冲天,依当时的保甲制度,这样活生生个人,就死在他们窗下,大家的干系却是不小。便有不少人披衣出来,点灯到路中间探视。路无痕远远看着,便见那些人走近一探,早一片声叫将起来:“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地保在哪里,地保在哪里?”
路无痕一惊,这下倒真有些发毛,慢慢靠上前去,刚一走近,早被那机灵些的居民扭住胳膊,直道:“就是刚刚跟他打架,打死人了!”路无痕分辩不得,两只胳膊被他们七手八脚死死抓住,这些人不会武功,又不好使蛮力甩开。正在为难,耳边忽地一声怪笑,地上鹿骰子早暴跳起来,双臂一钳,从人丛中,照准他脖子就是一掐。
这才知道到底还是上了当,这下被人群围在中间,连个退步都没有,勉强往后一闪,鹿骰子手臂暴涨,早掐住他脖颈,蓦地往里就是一拢,勒得他几乎闭过气去。那两边的人见势不妙,慌忙放脱路无痕,又乱纷纷去拽鹿骰子的胳膊。那鹿骰子全身灌满劲力,这些平民哪里近得了身?一时分飞燕子似,扑通扑通直跌出去。
路无痕不要一晌功夫,给他勒得眼前发黑,情急中两手只在左右乱抓乱摸,忽地触到腰间剑柄,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来就是一剑。
若论这一剑,寻常倒还罢了,就算遇上特别高手,也总有几分含糊他。不幸此时被鹿骰子勒得气都没有,别说剑意,比剑意低一等的剑气,也发不出来,哪还有什么功用,其实还不如寻常兵刃,有锋有刃,可以威慑敌人。只是绝路上的人,自然也想不到那许多,一时张牙舞爪,抡着剑锷只是乱砸。
砸了一阵,不料竟意外有了效果,一片天花乱坠中,只觉颈上渐渐松了。缓过这一口劲,总算那时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努力往后一挣,腾腾腾倒退数步,抚着颈子,只是咳嗽。一边去看鹿骰子,却又奇怪,双手还直伸着,被他这一带,倒象是脱了力,往前倒将下来,一声闷响,摔在地上,再不动弹。
路无痕惊魂甫定,一边喘息,一边戒备,一边念头乱转,实在不明白这又是怎么了。那两边民众差不多都被鹿骰子摔了一跤,在一边持着灯烛,照见他整个行凶的过程,更是义愤填膺,直嚷嚷道:“又装死!又装死!”这回却再没人上来探视。
路无痕歇息一会,渐渐回过劲,这次也不理鹿骰子再使什么花招,上前一把扣住他脉门,一手提了他腰带,向众人问明四海客栈的所在,原来只在左近,便提溜着他,一道烟走了。那街坊上见他们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是求之不得,依旧回去,各自安歇不提。
一直来到四海客栈,也无法解释鹿骰子装死的来由,对伙计只推说客人酒醉,送将回来。那伙计虽然没闻到酒味,哪里想到许多,便开了房门,由他将鹿骰子安置进去。路无痕一个老实人,一来二去,却未免奈何了这种惫懒,索性跟他离得远远的,自己也开了间房,好等怡和赌坊送将钱来,取回他那二两银子的本金。只是五万多银子,怡和虽大,一时半刻,哪里凑得出来?等了一会,左右五万这数目不小,体积更大,不怕他飞上天去。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困倦上来,上床歇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起来就直奔鹿骰子的房间。却见那房门大开着,只得个店小二在里面整理房间。一问,打半夜里这客人就已酒醒,结帐走人了。这一听,未免叫一声苦,顿知又中了计。此时再要寻找,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却哪里找这么个人去?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半夜里城门不开,人可以施展轻功飞出去,那怡和赌坊的五万银子,总跑不掉。
这样一想,便又直奔怡和赌坊。到得跟前,只见那赌坊已大不同于昨夜盛况。门口也没了车马,只围着一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大门上的棉帘子高高掀着,两个伙计架着板凳,也不理众人奚落,直伸着腰板,往下卸那“怡和赌坊”的金字牌匾。再往里一张,更是冷冷清清,晨光里只有几个伙计四处收拾,或者在清理赌台上的赌具,或者洒扫庭除,总之是在关门之前,作最后的扫除工作。
路无痕昨夜从头至尾,都不明不白地跟鹿骰子牵扯在一起,如今却不好意思走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急得抓耳挠腮,只找不着个人问问银子哪里去了。又等一会,人急智生,索性来一个霸王硬上弓,身形一闪,打僻静地方跳进围墙,直隐入内院中去。
却好一个人内急,走来小解,那时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拿下。那人大惊,张口欲呼,无奈哑穴被制,叫不出声音,挣了两下,只得罢了。便听路无痕低声道:“朋友,没什么大事。你只告诉我昨晚那五万银子,没送到四海客栈,都改送哪里去了?”
那人定一定神,见他打五万银子的主意,可见跟鹿骰子不是一路,倒恨不得就给色魔使个绊子,只等哑穴一松,忙道:“昨日他又回来,叫把银子直接送到飞豹镖局。那自然,他一个人,这么多银子,顾着头,顾不着尾的,不送到镖局,他怎么办?”
路无痕知道了银子的去向,这才放了他,一径去寻那镖局。却是在旧城,穿过大东门,往南一折,走不多时,便是一座雄伟的大宅院。大门外垒着砖雕照壁,那门边跟一般朱门大户的装饰不同,不是坐狮,却是两头腾起来的豹子,背生双翅,好不威猛。两扇黑漆大门光灿灿镶着乳钉,晨光里往内大开。从照壁内伸头一看,只见院中停满待发的镖车,一辆一辆,都在车头插着黑底销金的三角形飞豹小旗。
却没看见鹿骰子的身影。正贼头贼脑左右探望,那镖车已经起动了,共是两匹马,十来辆独轮小车,只听领队的镖头一声吆喝,那排在头里的独轮车先已出门。路无痕见那镖头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好汉,这趟镖的货主在哪里?在下找他有些话说。”
那镖头早看见他探头张脑,忍不住横他一眼:“货主不在。这趟镖只管送货,不管送人。”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镖头见他穿得寒素,三言两语,早不耐烦起来,马鞭一挥:“我说过了,我们只管货,不管人!”再不理他,径自向前扬鞭而去。
路无痕眼看找不着鹿骰子,这镖头又耐烦他了,不好多问。好在这么多银子就在眼前,倒也不怕就少了他的二两去。只一路跟在后面,看着镖队出了拱宸门,上了往北的官道。不想那镖头走四方的,看他这么牢牢跟着,却上了心,骑着马时时往回一走,左左右右,只是不离着他。
路无痕见这情形,尾也不好尾的,只得另打主意。恰好昨日闹了半宿,晚饭也没好吃生,肚子早饿了,便离了镖队,且在城外的一家小饭馆用点心。吃完饭,昨夜原没睡足,困劲未免有些上来,左右他的脚程又不是镖队里那些独轮小车可比,只要赶时,随时可以赶上,索性放倒了头,在案上朦胧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睡梦中但觉得曲调奔放,浑不似平日里听惯的江南时调,不是山坡羊、挂枝儿,亦不是昆腔南曲,亦不是弹词鼓书,也不是弋阳、四平。朦朦胧胧中,只听酒店外那一把粗犷的嗓子越歌越近,细听唱词,却是鄙俚不经得很,未免让少年人有些脸红:
“……二更里来解衣裳,
白格生生胸脯圆酥酥格香,
含羞答答叫哥哥,
哎哟哥哥;
三更过后情欢畅,
长格生生腿儿紧夹夹格狂,
腰肢拧断叫哥哥,
哎哟哥哥……”
歌声高亢,唱得恁香艳的个词,听起来,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悲郁之气。但听他一路唱着,一溜儿马蹄声越奔越近。路无痕跟世家子弟混了一阵,却听出是匹难得的好马。蹋在道路上,蹄声利落干脆,只如飞燕也似,在地面上一路轻点,倏忽间直掠过来。转眼奔到店前,也没放缓速度,陡地便停住了。跟着便有个人在店前下马,一掀帘子,大踏步走进来。
路无痕被他唱得醒转,从桌上揉揉眼睛,扭头去看。只见那马就歇在窗外,连缰都没系,双耳尖翘,浑身枣红,毛色只如缎子般滑亮,毫毛尖上映着阳光,串珠也似,灿然生光,十分雄俊。心里赞叹了下,这才回头来看那马主人,还没看得十分清楚,先就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走进店来,腰间晃荡荡的,有什么东西跟店里的桌椅磕碰了下,凝神一看——赫然是柄单刀!
此时据碧宵楼上颁下解刀令,算来已有十数日。而扬州与乐清邻省,这等消息由四大世家飞鸽传布,较他处更是十分便捷。路无痕这一路过来,江湖人士也见了不少,而单刀这种最最普及的兵器,却从此再没入眼。不想……
心下计较着,这时也不作声,抬眼向那人看去,倒见是凛凛一条大汉。全身上下,再没什么浮华装饰,只是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短靠,头上戴了顶彩青色荷叶檐范阳毡笠,刚一进店,便即取下,露出一张威仪棱棱的四方脸来。那脸上一双眼睛也仿佛生了棱角,神光炯炯的,刚只进店,四下里一扫,电转一般,顿时在店堂里打个来回。
路无痕也让他扫到一眼,浑身上下,顿时都透着不那么自在,觉着比揾翠轩里北宫夏那眼神,还厉害着些。一时禁不住低下眼去。不想这一低头,却又看到那汉子的单刀。手掌宽的粗牛皮腰带上,一根牛皮绳子吊着单刀,黑黝黝的刀柄,为了握着不打滑,缠了层黑色的绒布。刀身上套着黄褐色的粗牛皮鞘,因为随身佩戴,磨得锃亮——这样一把刀,在平时,要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到如今,却又是怎么看,怎么透着惊心动魄。
那汉子一手提着毡笠,一手微微按着单刀,不让它跟桌角乱撞,径自走向店堂深处,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离路无痕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却有种奇特的气势,从那宽阔的两肩上直射出来,逼得人坐不安席。路无痕勉强又呆了会,终于坐不住,反正睡过一觉,精神也足了,饭也吃过了,索性起身,结了帐,便又匆匆出门,去追前面的镖队。
那镖队的脚程虽然伶俐,到底比不得路无痕。这一追去,何消一个时辰,早听见前面那一串镖号喊得拖声曳气:“金豹——合吾——金豹——合吾——金豹——”
只是追虽追上,苏北地势开阔平坦,恰又当着洪泽湖畔,右手边良田弥望,左手洪泽湖中渔帆点点,一片祥和中倒映着天光云影,正是好不热闹的一个鱼米之乡。光天化日之下,官道上更是人来人往,却不比他素常呆的浙中,尽是曲曲拐拐的山道,要等寻个僻静地方找回那二两银子,不免还要大费周章。
遥遥跟了一回,却是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