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摄氏0度 更新:2021-04-26 11:48 字数:4737
“怎么交待?提脑袋交待呗!”刘老四道:“左右在这里守着,也是把脑袋别裤腰上。三哥自己都吃了亏,打得那叫好看!又把这苦差事派给我们。其实就算姓路的出来,他一口气做倒这么多江湖好汉,我这两把刷子,顶个屁用!”
“呸,打了一晚上瞌睡,偏有这许多废话!又不是叫你跟他打架,不过是看着点行踪罢了。别让他跑了,大家伙儿还在这里白白苦守。”
“行了行了,我自有个分寸。你再往别处巡查去吧,我保你打瞌睡的,绝不是区区小弟一个。”
那人低低笑骂一声,果然走了。未见,围墙外呼吸渐渐深沉,刘老四又瞌睡过去。路无痕在围墙这边听了许久,这才转回惠风亭,拿了随身物品,穿戴整齐,重新过来,跳墙而出,便见围墙下耸头缩脑,靠墙根坐着个人,在那里打盹,想来就是刘老四了。
当下也不多说,一把揪住他大椎穴,直提出绿竹林外。刘老四猛地惊醒,穴道被封,半声也叫不出来,眼看被人提着飞奔,转眼往北,奔出数十里地,这才歇了脚,泥地里将他一丢。
刘老四一跤滚在稻田里,泥糊糊抬起头来,眼睛这时早已习惯夜视,看见是路无痕,直唬得魂不附体,连声叫道:“少侠饶命!不干小人的事,委实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已!”
路无痕冷笑道:“谁管你上不上命,差不差遣!回去告诉那姓孟的,小爷已经走了,下次学乖着些,少到人家门前去探头探脑。只怕再挨一棋子,身子骨可就吃不消了。留着那肥肥胖胖的身子,小爷我还要还他一箭呢——可听清楚了没有?”
刘老四连连点头:“清楚了,清楚了。”
“再说一遍!”
“就是少侠已经走了,叫小的告诉孟三哥,别整日家泡在凤仪小筑,等着挨打,把身子将养起来,还要专做少侠的靶子呢。”
路无痕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想笑,忽又一板脸:“你们是北绿林,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刘老四忙道:“这个不干少侠的事,都为的燕京杨锦林不干好事,把我们吴二哥给害惨了,所以大家对付他来着。”
路无痕冷笑道:“杨镖头不干好事,你们倒干出什么好事了?说,你们怎么对付他来着?”
“也就是隔三差五,给他点小颜色看看。或者抢辆车子,大家分分细软啦;再不然就是深更半夜,装鬼吓唬他老婆孩儿,大伙儿逗个乐子。除此而外,真也就没什么了,再没什么了,如此而已……”
路无痕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拍上他脑门,往水田里就是一按,直把半截身子种树一般,硬栽进水田里去:“那小爷也跟你逗个乐子,暂时委屈委屈你,如此而已。身上穴道天明自解,那时再报信去吧,若有要找小爷,说什么噜苏话儿的,尽管往北来。找不到算是你们运气,若是找到,哼……”
刘老四被种成这样一根人树,苦着脸,又不敢哀求,只好当是自己晦气。至于这棵树会不会生根发芽,以至最终报不出信去,路无痕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果然一路往北而去。一个人,倒是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目的,不多几日,走到一座大城脚下。只见那城巍巍高耸,青砖城墙上,披着厚厚一层苔藓,仿佛阅尽古今沧桑,老练沉着地跨踞在运河之上。而城下,钞关码头上船来船往,人聚人散,一如既往地川流不息。
原来又到了扬州。除了乐清以外,这算是他第二个相熟的城市。信着脚步穿城而过,便又到了红桥边上。那保障湖边的柳树,只一个多月,已大不同于前时光景。正所谓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那些浓郁的青叶虽还没有凋落,却已深深浅浅的,带着些不同的枯黄之色。
黄昏时候,柳树下依旧有不少闲人在湖边垂钓。原先灰衣人坐的地方,当着风口,本不是垂钓佳地,居然也坐了个人。细一看,却不是钓鱼,原来靴筒里灌了沙子,正脱下来在石头侧边大肆敲打。
路无痕直等这人敲打干净,将前后开口的两只破靴子重新穿上,起身走路,这才踱过去,一手按着石面,缓缓往下坐落。
水面风来,从桥洞吹过,扑地打在脸上,有些寒冷。路无痕坐在这大石上,四下风景奔入眼底,不知不觉间,就在往回揣摩,不知那日灰衣人坐在这里,斜阳西下,水清风动,一杆独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些什么样不可言说的前尘旧事,埋在那深深心底,依旧烟云四起,二十年中,到底一点一点地,耗尽掉他的心血,将那健硕精壮的身躯,榨成这样瘦干干的一握?
忽地情动,只觉有一层薄雾,蓦地冲上眼眶。怕人见了笑话,突地站起,跟那日灰衣人一样,从桥上去了,大步流星,跨过对岸。那对岸青旗斜矗,柳荫底下藏着家小酒馆,竹篱茅舍,颇见精雅,正是晚饭时分,里面也坐了几个人。路无痕掀帘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过菜,便扭头看那湖上风光。
湖上风光也还罢了,坐不得一会,鼻端忽然闻得一股恶臭。初时还若隐若现,后来渐渐随着水风,满屋里荡漾充盈,难以规避。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原因所在。原来也是个熟面孔了,却是适才在石墩上打靴子的那人,也靠着窗户,跟他隔着一个座位,不知为着什么,又脱了鞋,这回连袜子都褪了,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抠脚丫子。
路无痕好笑好气,只得努力把鼻子伸出窗外。他身后那张桌子,与那人相接,坐的却是个秀才打扮的人,这回真是折辱了斯文,遭遇最为惨酷,只顾拿把岁寒三友水墨斑竹杭扇,扢皱着个眉头,使劲地扇。扇了一会,酷刑终于到头,后面渐渐有动静了。那人一手抠完脚丫,另一手也吃完了饭,总算慢不吞吞穿上袜子——也是前后露头的,再又套上靴子,靴底子未免有些唱曲子打板,噼里啪啦,走将出来。
堪堪走到路无痕身边,那小二正给秀才上菜,捧着个托盘过来。两人在过道上一避,小二擦将过来,那人便往路无痕身边一闪,单手往桌上一撑,无巧不巧,便把那四根手指头,一起没入到路无痕正在吃的一盘菜里去。
这下自然就吃不成了。路无痕有些恼怒,缩转筷子,转头看他。那人却是洋洋不以为意,径自收回手指,顺手往身上一正抹,一反抹,把沾在手上的淋漓菜汁都擦得干净,拖沓着那双鞋,向店外扬长而去。路无痕只微微一怔,顿时冲将出来,大叫道:“站住!”
那人应声而止,转过身来,倒是诧异得很,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这位小哥,不知有何指教?”
路无痕见他理直气壮,一时反倒难以出口:“你……弄脏了我的菜,就这样走了?”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对不住,对不住!喔哟,小哥倒是较真,要知这世间挤挤挨挨的,要是连这样的事都要一一认真起来,那真是从早到晚,光说‘对不住’这三个字,喉咙口都要冒烟了——呵,好的,好的,这回算我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路无痕被他一通话,直说得闭口无言。这人见他再没什么事,一壁笑哈哈地,一壁只管摇着头,噼里啪啦走了。路无痕眼睁睁看着,无奈,也只得转回店里。那店里去了这一只害群之马,倒是清静不少。尤其靠窗口的那秀才,三十出头年纪,容长脸儿,生得眉清目秀的,更是一脸轻松,收起扇子,徐徐持了一杯酒,对着湖光水色,只是浅斟低吟。
路无痕坐回座位,到底有些郁闷,往窗外看去,只见那人一边摇着头,一边慢吞吞上了桥。桥那边却有一辆马车奔得飞快,转眼过了桥顶,冲将下来。这人不合走在中央,眼看就要撞个正着,却是不慌不忙的,腰一闪,透着轻功不弱,避将开去。
路无痕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忽然间才醍醐灌顶,一脑门子透着清醒了。弄了半天,这人却是个练家子!那么,刚才跟店小二那一闪,一手叉进他菜里,不是挨挤中不小心,却分明是消遣他来着。再算起来,自从那日在水田里种了刘老四,到如今,按说北绿林也该顺藤摸瓜,找将来了。瞧桥上那人打扮,从里到外透着奸滑油皮,不是个强盗胚子,又是什么!
路无痕在心底冷笑两声,匆匆扒了一碗白饭,结帐出门,也不作声,只是遥遥尾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要作什么。只见那人过了桥,便一路往东,直走进拱宸门去,上了天宁街。秋天黑得早,夜幕渐从西天拉起,城市里华灯初上。天宁街上甚是繁华,此时刚刚入夜,百货店铺还未关门,酒楼茶馆又早热闹起来,两边巷口里,更多的是艳帜高张的半门子,在门首悬起两盏大红灯笼,衬着脂香酒气,丝竹管弦,真可谓色香味俱全,隐隐约约溢出门外,朦胧暧昧,勾引着行人脚步。
那人对于这些,却是浑不在意,一直走出天宁街,往东一拐,又上了彩衣街。彩衣街往南,过教场,不多久便是辕门桥。一路走来,都是扬州城的繁华路段,耳朵里听的是轻歌曼吟,眼睛里看的是灯红酒绿。路藓墼谘镏荼纠创舻蒙伲耸痹诤蟾牛痪醯醚刍ㄧ月遥街谎劬ν巢还磺疲闱扛角疟撸桓霾蛔⒁猓侨巳淳筒患恕?
站定了四下看看,并无踪迹。只桥边开着好大一家赌坊,三层飞檐,画栋雕梁,里面灯火通明,从窗口里直照出来,映得底楼牌匾上的烫金大字灼灼发光。往上一抬头,便见是四个气势浑然的颜体楷书:怡和赌坊。
那赌坊外热热闹闹的,停了许多轿马,坐着十数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那里闲嗑牙消磨时间。这些人后面,就是正门,垂着厚厚的挡风帘子。如今也没风,那帘子下摆闪动,倒像是有人刚进去过。
路无痕微一犹豫,拨开帘子进去。不进来不知道,这一进去,却便就踏进另一个世界,刹那之间,被裹进一片人潮之中。原来这赌坊里面的情景,比起适才的繁华闹市,又何止胜过百倍?但见一片人头攒动,分成数十摊,围着数十张铺着深青毡条的赌台,掷骰的也有,猜宝的也有,推牌九的也有,打麻雀的也有,喧嚷叫闹,好不热火朝天。
路无痕山里面人,却是素来少经场面,见这情景,冷不丁吓一跳,便想抽身出去,眼光一掠,却好看见先前那人负着双手,就站在最靠门边的那张赌桌旁,伸长了脖子,在往里看。
定一定神,也往那边走去。只见那桌上铺着的青毡条都脏兮兮了,毡条上一个青花瓷碗扣着碗盖,正要被宝官揭开。四围便有两种声浪不分上下,激烈交缠,厮杀在一起:
“大!大!!大!!!”
“小!小!!小!!!”
宝官不为所动,一翻腕,掀开盖子,露出碗底的骰子来。原来共是三粒,此刻朝上的是两个三点,一个四点,合起来共是一个十点。叫“小”的便全体欢呼起来,也有的一拍额头,叫道:“好险!”“大”的那一方未免嘴里骂骂咧咧,眼睁睁看着宝官一探手,伸出根长尺条来,将他们的押注全撸了过去,一一照赔给押小的赌客。
路无痕初进赌场,却不晓得大小这种赌法,在赌场中最为风行,普通赌客爱的就是这种简单明快。比如最基本的赌法就是三粒骰子,摇出十点以下的都算小,十一点朝上才算大。所以刚刚出个十点,押小的便庆幸不已呢。如此何消得一会,站在一边,也算是看明白了。
但见先前那人看了一会,想是有些手痒了,这一回见宝官摇定,连忙挤到人堆里,也去押宝。从怀里掏出个瘪得没内容的稀脏钱袋,左摸右捏,急切间竟什么也没捏到,一急,不由得两手兜住钱袋的底边,往下就是一抖。但听“笃”的一声,响响亮亮倒出一大枚制钱来,满桌上乱滚,惹得一群人都笑了。
宝官也笑道:“押什么?”
那人紧捏着这一枚大钱,慎慎重重地,在小的那一边放下。宝官看看大家押定,一举手,又开了宝。这回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稳笃笃的大。那人的一钱老本刹时之间,眼看着没入一堆铜钱筹码之中,但听得一阵唏哩哗啦的银钱脆响,被宝官一把拢了过去。
路无痕见他输了,倒也暗暗出了口气。却见那人东张西望,在人堆里看来看去,忽然见到他,顿时露出一脸喜色,朝他直挤过来。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人呵呵笑道:“小哥,你不玩两把?”
路无痕只得道:“我没有钱。”
那人笑得在他肩上猛拍一把,却被路无痕不声响往后一缩肩,卸开劲力,没有拍得十分实在,笑道:“小哥,你没有钱!店里吃得恁好菜——这样吧,你既不喜欢玩,银钱放着又不会生孩子,不如借给我使使,输了算我的,赢了分你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