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5      字数:5234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於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後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後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叁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後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于坚诗选
  于坚(1954… ),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
  作品111号 怒江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女同学 短篇(选十五)  一只蚂蚁躺在一颗棕榈树下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避雨的树 灰鼠 感谢父亲
  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 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 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
  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
  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 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
  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
  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短篇(选十五)
  85
  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满冬天的蜘蛛
  同样 在黑蜘蛛身上
  爬着灰色的岩石
  89
  高蓝的天空
  应当有鹰在飞翔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正在飞翔的 只有乌鸦
  91
  狼经过山谷
  辨别植物和食物的声音
  哲学家经过同一山谷
  作为有思想的食物区别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见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
  92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93
  这个黄昏云象贝多芬的头发那样卷曲着
  这个黄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开了
  原来是一架巨大的红钢琴
  张开在怒江和高黎贡山之间
  水从深处抬起了它的透明 鸟把羽毛松开在树枝上
  黄金之豹 把双爪枕在岩石的包厢口 蛇上升着
  石头松开了握着的石头 森林里树的肤色在转深
  星星的耳朵悬挂在高处 万物的听都来了
  哦 请弹奏吧 永恒之手
  96
  寒流袭击城市
  三点钟 天空已经灰暗
  冷气控制了一切
  有人对生活产生厌倦
  有人对旅行丧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紧
  但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人在附近出现
  控制一切的就会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继续旅行
  那个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间松开了衣领
  露出被严寒冻红的脖子
  97
  这一代人已经风流云散
  从前的先锋派斗士 如今挖空心
  思地装修房间
  娃娃在做一年级的作业
  那些愤怒多么不堪一击 那些前
  卫的姿态
  是为在镜子上 获得表情
  晚餐时他们会轻蔑地调侃起某个
  愤世嫉俗的傻瓜
  组织啊 别再猜疑他们的忠诚
  别再在广场上捕风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后悔莫及地回
  到家里
  哭泣着洗热水澡 用丝瓜瓤擦背
  七点钟 他们裹着割绒的浴巾
  像重新发现自己的老婆那样
  发现电视上的频道
  102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108
  蝴蝶在花园的额头上
  捕捉着傍晚的光线
  星期六的报纸买来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杀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间
  刊登着一首歌颂这昆虫的诗
  109
  金斯堡死了 在他的祖国
  我像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为了证实他的死
  破例买了一份晚报
  十年前 这个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唤着红色的救火车
  现在 他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
  在这喧嚣的印刷品之间
  他的墓地不超过四百个铅字
  110
  干活的时候
  总是有什么在后面或旁边
  默不做声地看着
  或许还做做鬼脸
  但没有时间去对付它
  它可能是某种尚未长出舌头的东西
  它将在你干完离开之后
  长出舌头
  114
  列车割破大地
  在它红色的伤口上飞驶
  我的心落后于伤心列车
  与它背道而驰
  当黄昏的风响起
  乘客们再次核对时刻表
  我像烹制晚餐那样
  蕴酿着落日时分的
  唐朝心情
  115
  在乡村的稻草堆上
  一只老雀死在世界怀抱中
  没有葬仪的死亡 啊
  风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阳光晒干了它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