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307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
  石像辞
  你来过几次我记不清楚了,
  但我记得你足迹的数目,
  无论留在草叶上或土地上的,
  因为当这园林欢迎你的时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头了。
  你将怎样猜想我的经历呢?
  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新客,
  还不如一株赤枫或一株白杨,
  也许你的思想或记忆
  不会来到我的身上,永远地。
  如果我对过去生出疑问了,
  我回想一些连绵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见秋冬的转移,
  曾听见风歌唱着象一个牧者。
  莫近前来看我吧,
  这全身上的斑痕
  会为我上面的话作证。
  你第一次已是来迟了,
  如果这园里没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许是非分的:
  愿阳光以外的温暖
  或一个生人的眼光
  或虫儿们所不了解的声音
  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现在。
  诉说
  我将对负着白花的老树
  或新上架的牵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过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只偶来的山鸟
  诉说过我的烦忧和欢乐,
  甚至是关于一件小事的:
  一个小虫飞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击打了我的窗子。
  然后我向它问询,
  如果有风吹它的细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叶子偶然地
  受了一个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旧巢倾颓了,
  如果它从山中带来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让它殷勤地对我讲述,
  用对一个友人说话的声调。
  静息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象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壁虎
  门灯的光辉是诱人的么,
  稳定的火焰,无声的火焰。
  那支赤红的壁虎夜夜来,
  灯罩上微薄的温暖
  给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欢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时候,
  它就要因焦虑而褪色了。
  门灯之熄灭是愉快的变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怜的孩子已惯于窥守。
  黎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报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么声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会做一个南方的孩子,
  让我在这儿感受南方的天气,
  于是雪的早晨的情调被遗失了。
  三个音符的鹧鸪叫,
  梦寐的,欢快的,跳动的。
  鹧鸪会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随之而来的是早晨的叫卖,
  那声音中有负着水珠的菜蔬,
  暖湿的带着薄泥的街道。
  谁想到雪呢?没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听觉么,
  我醒了,你来。
  鹧鸪是你,叫卖是你,
  你这双重的声音占据了我,
  而我说我的隔壁人说谎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飘动是静静的。
  响尾蛇
  马铃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残梗和土块的田野。
  狭长而柔软的草叶呢?
  没有人看得见。
  田边的草叶是低矮稀疏的,
  夹着曲折无尽头的小道,
  一些懒惰的行人走过去了;
  广阔的静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虫声间歇着
  然后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这么虚空的,
  但它占据了东西南北,
  让人望不见那充实的院子,
  这似乎远了,在远处,在远处,
  草叶和声音都在远处,
  那些狭长而柔软的绿纱巾
  封蔽着一条宽广的路径,
  风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马铃薯的种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实成熟而落了,
  一只拖着柴耙的牲畜走过田野。
  有屈身在土块中间的人,
  残梗便聚成堆了。
  为甚么仍然没有声音呢?
  枫突然地往来,
  残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远处院里的草叶怎样了?
  是的,是另一个季节了,
  长久蛰伏着的响尾蛇
  会到田野间来游行一次么?
  选自南星诗集《石像辞》
  牛汉诗选
  牛汉(1923… ),原名史成汉,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的生活》(1951)、《爱与歌》(1954)、《温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悬崖》(1986)、《牛汉诗选》(1998)。
  鹰的诞生 汗血马 落雪的夜 华南虎 根 悼念一棵枫树 海上蝴蝶 我是一棵早熟的枣子 巨大的根块 蚯蚓的血 爱
  鹰的诞生
  啊,谁见过,
  鹰怎样诞生?
  在高山峡谷,
  鹰的窠,
  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它深深地隐藏在云雾里。
  仰望着鹰窠,
  象瞅着夜天上渺茫的星星。
  虎豹望着它叹息,
  毒蛇休想爬上去,
  猎人的枪火也射不了那么高!
  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带,
  鹰的家筑在最高的大树上
  (哪棵最高就筑在哪棵上)
  树尖刺破天,
  风暴刮不弯。
  鹰的窠,
  简简单单,十分粗陋,
  没有羽绒或茅草,
  没有树叶和细泥,
  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
  还夹杂了许多荆棘芒刺。
  它不挡风,不遮雨,
  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
  鹰的蛋,
  颜色蓝得象晴空,
  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
  鹰的蛋,
  是在暴风雨里催化的,
  隆隆的炸雷
  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
  满天闪电
  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
  飓风十次百次地
  激励它们长出坚硬的翅膀,
  炎炎的阳光
  铸炼成它们一颗颗暴烈的心。
  啊,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旷野上学步?
  又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屋檐下面歇翅?
  雏鹰不是在平地和草丛里行走的禽类
  它们的翅羽还很短小的时候,
  就扇动着,鸣叫着
  钻进高空密云里学飞。
  风暴来临的时刻,
  让我们打开门窗,
  向茫茫天地之间谛听,
  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
  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
  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
  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
  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
  镀着金色的阳光。
  啊,鹰就是这样诞生的。
  汗血马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领地
  只有飞奔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
  从肩脚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世界上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脚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汗血马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落雪的夜
  北方,
  落雪的夜里
  一个伙伴
  给我送来一包木炭。
  他知道我寒冷,我贫穷
  我没有火。
  祖国呵,
  你是不是也寒冷?
  我可以为你的温暖,
  将自己当作一束木炭
  燃烧起来……
  华南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喝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象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根
  我是根,
  一生一世在地下
  默默地生长,
  向下,向下……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听不见枝头鸟鸣,
  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
  但是我坦然
  并不觉得委屈烦闷。
  开花的季节,
  我跟枝叶同样幸福
  沉甸甸的果实,
  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悼念一棵枫树
  我想写几页小诗,把你最后
  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
  ——摘自日记
  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是由于悲哀吗?
  这一天
  整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上
  飘着浓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灵上
  比秋雨还要阴冷
  想不到
  一棵枫树
  表皮灰暗而粗犷
  发着苦涩气息
  但它的生命内部
  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伤
  枫树直挺挺的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
  那么庞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
  还要雄伟和美丽
  伐倒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
  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别
  哦,湖边的白鹤
  哦,远方来的老鹰
  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
  枫树
  被解成宽阔的木板
  一圈圈年轮
  涌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泪珠
  泪珠
  也发着芬芳
  不是泪珠吧
  它是枫树的生命
  还没有死亡的血球
  村边的山丘
  缩小了许多
  仿佛低下了头颅
  伐倒了
  一棵枫树
  伐倒了
  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
  海上蝴蝶
  几十年来,我遇到过不少无法解释的奇迹
  ——题记
  人们都会说:
  能在海上飞翔的,
  一定有坚硬的翅膀,
  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
  可是,我看见过,
  (千真万确)
  几只黄色小蝴蝶
  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
  不是贴着岸边飞,
  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
  它们忽上忽下
  很象矫健的海属。
  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象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慌;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