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165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成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纯熟得过期的革命理论在传观着,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默认一切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聪明,
  政治家成了公开的嘲笑,他的签字
  却又严重的把我们推向一种决定,
  我们是向着秘密的方向走,
  饥饿领导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教给我们应有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5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6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7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8月
  注1:本诗第5、6、7章与《时感四首》第2、3、4章相同,为求组诗完整,一并录入。
  注2:本诗第4章最后三节曾经作者修订,现按《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问题愈在手术台上堆积,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从里面出生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聪明,
  尽管我们用一切来建造一道围墙,
  也终于给一个签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地方走,
  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 ……
  苦闷的象征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1945年7月
  冥 想
  1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祈神二章
  1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领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的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利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着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2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1943年3月
  秋
  1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3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我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和一片大陆,
  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又丰富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坚实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使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个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个岩石上,自然存放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进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
  还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肉体。
  1947年11月
  三十诞辰有感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巨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同时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象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象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