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178
  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
  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
  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
  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
  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
  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
  春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春底降临
  现在野花从心底荒原里生长,
  坟墓里再不是牢固的梦乡,
  因为沉默和恐惧底季节已经过去,
  所有凝固的岁月已经飘扬,
  虽然这里,它留下了无边的空壳,
  无边的天空和无尽的旋转;
  过去底回忆已是悲哀底遗忘,
  而金盅里装满了燕子底呢喃,
  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间聚拢,
  经过醉饮的爱人在树林底边缘,
  他们只相会于较高的自己,
  在该幻灭的地方痛楚地分离,
  但是初生的爱情更浓于理想,
  再一次相会他们怎能不奇异:
  人性里的野兽已不能把我们吞食,
  只要一跃,那里连续着梦神底足迹;
  而命运溶解了在它古旧的旅途,
  分流进两岸拭着疲弱的老根,
  这样的圆珠!滋润,嬉笑,随它上升,
  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
  桃树,李树,在消失的命运里吸饮,
  是芬芳的花园围着到处的旅人。
  因为我们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
  那些死难者,要在我们底身上复生;
  而幸福存在着再不是罪恶,
  小时候想象的,现在无愧地拚合,
  牵引着它而我们牵引着一片风景:
  谁是播种的?他底笑声追过了哭泣,
  一如这收获着点首的,迅速的春风,
  一如月亮在荒凉的黑暗里招手,
  那起伏的大海是我们底感情,
  再没有灾难:感激把我们吸引;
  从田野到田野,从屋顶到屋顶,
  一个绿色的秩序,我们底母亲,
  带来自然底合音,不颠倒的感觉,
  冬底谎,甜蜜的睡,怯弱的温存,
  在她底心里是一个懒散的世界:
  因为日,夜,将要溶进堇色的光里
  永不停歇;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于
  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适宜的欢欣。
  1942年1月
  冬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4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甘地之死
  1
  不用卫队,特务,或者黑色
  的枪口,保卫你和人共有的光荣,
  人民中的父亲,不用厚的墙壁,
  把你的心隔绝像一座皇宫,
  不用另一种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借口或等待,拥抱它,
  一如混乱的今日拥抱混乱的英雄,
  于是被一颗子弹遗弃了,被
  这充满火药的时代和我们的聪明,
  甘地,累赘的善良,被挤出今日的大门,
  一切向你挑战的从此可以歇手,
  从此你是无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纪念
  用流畅的演说,和遗忘你的行动。
  2
  恒河的水呵,接受着一点点灰烬,
  接受举世暴乱中这寂灭的中心,
  因为甘地已经死了,生命的微笑已经死了,
  人类曾瞄准过多的伤害,倒不如
  仍你的波涛给淹没于无形;
  那不洁的曾是他的身体;不忠的,
  是束缚他的欲念;像紧闭的门,
  如今也已完全打开,让你流入,
  他的祈祷从此安息为你流动的声音。
  自然给出而又收回:但从没有
  这样广大的它自己,容纳这样多人群,
  恒河的水呵,接受它复归于一的灰烬,
  甘地已经死了,虽然没有人死得这样少:
  留下一片凝固的风景,一隅蓝天,阿门。
  1948年2月4日
  海 恋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鱼,给我们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
  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
  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休止,
  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
  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
  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翱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1945年4月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1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2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1939年2月
  饥饿的中国
  1
  饥饿这孩子们的灵魂。
  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轻的远方搜寻,
  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
  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
  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
  历史不曾饶恕他们,推出
  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
  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
  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
  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绝望的身上,
  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
  2
  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
  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们做人的教育,
  渐渐他来到你我之间,爱,
  善良从无法把他拒绝,
  每一弱点都开始受考验,我也高兴,
  直到恐惧把我们变成石头,
  远远的,他原是我们不屈服的理想,
  他来了却带着惩罚的面孔,
  每天在报上讲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惊人,终于使我们漠不关心,
  直到今天,爱,隔绝了一切,
  他在摇撼我们疲弱的身体,
  像是等待着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风
  从我们的漂泊和孤独向外冲去。
  3
  昨天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田园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样流畅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义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饥饿。
  昨天是理想朝我们招手:父亲的诺言
  得到保障,母亲安排适宜的家庭,孩子求学,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饥饿。
  为了争取昨天,痛苦已经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乐的溢出:昨天把敌人击倒,
  今天是果实谁都没有尝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脱线的风筝
  在仰望中翻转,我们把握已经无用,
  今天是混乱,疯狂,自渎,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们要活着:今天是饥饿。
  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
  教给我们暂时和永远的聪明,
  怎样得到狼的胜利:因为人太脆弱!
  4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各样的耻辱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终于小心而无望,纷争而又漠然
  善良直趋毁灭: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个更大的愚蠢把我们救援,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成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纯熟得过期的革命理论在传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