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189
  再没有咳嗽或停止拍打
  凝滞在空气中的手
  还要你愈加纯粹,纯粹得近乎简单
  并能从中走出一个孩子
  我就注意到他只对你的花朵微笑
  感到再也不存在任何记忆了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在回顾之间
  又有谁在重新考虑问题,并整个地改变
  思想的方法——那是什么样的森林
  正在朝逃遁的方向接近虚幻的麋鹿
  根是地底下要求深入的动物
  人是移动的植物,但是你是否会上升
  你用尽一生的呼吸垒砌起来的身体
  它内部的石头天空散发的焦虑到哪里去
  你是否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转过背
  当你终于带着含混的笑声顿然离去
  我怎能不困扰你留下的那个孩子
  10
  留在手指上的冰冷,使我重新试探你的皮肤
  就像实质性的瓷及其日常用途
  当阳光再次以挪动的方式
  将你行将告别的一切变成水
  你的睡眠那么轻,仿佛随时都在消失
  那里停泊的船只已不再运载
  那里仿佛有更多的求渡的人他们
  被弃在岸上的鞋曾经疯狂地叫喊
  你已不需要健康,摆脱了这个肮脏的词
  摆脱了身后口罩封住的世界
  摆脱了月光,这座古老的疯人病院
  它那爬藤的空地曾经亮着神秘的窗口
  既然你是这样执著于你内部的黑暗
  构成几乎不可能的现实,我也不悲伤
  只是至少让我暂时倾听你,我离你那么近
  并抚摸你的冰冷,那瓷的实质
  11
  事情都变得如此肯定——你
  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空空
  疑惑是肯定的——你在动
  一个尚未死透的树枝
  你肯定还有一部分在接受,在
  对准一本书慢慢读,咬住其中一个字
  咬住它的意义不放,让它持续
  直至终止于最后一口痰
  就在你的瞳孔和眼睑之间
  有夜的习惯性动作在下滑、放大
  已经挡住前方的刺激物
  并且退避于某种莫名的求见——
  这样,不如说你的心是明白的
  无辜的表情只带少许羞怯
  无辜的脸终于经受住死亡
  这有生第一次再没有死亡
  12
  梦是属于泥土的,一旦你的消失
  有了死亡的印记,梦就不再是言词
  而是松土的一部分,而整个现实的话题
  都将是它埋在深处的松散的舌头所能触及
  梦是属于泥土的,虽然还是那么短暂
  像人生的拐杖,你只能偶尔借助它
  避开地面上的喧哗
  梦是那个短暂的神色匆忙的篱笆
  地面上的一个终极,一个方向
  都是它的开始和它的开始所指
  因此,无论你去到多远
  都可以找回来,因为梦是属于泥土的
  时曾经相会的地点,它还可能是惊起在地面的
  一棵树一片象征性的草堆
  而作为人的一种标记
  在梦里,当我们相遇,仅是一次难以捕捉的对话
  我们非常脆弱,像树皮,我们
  无法选择一种坚实的持久的直叙方式
  我们将继续脱落,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
  现在几乎就是一种逃避,梦是属于泥土的。
  1987年12月
  绿原诗选
  绿原(1922… ),原名刘仁甫,出版的诗集有《又是一个起点》(1948)、《集合》(1951)、《人之诗》(1983)、《我们走向海》(1990)、《绿原自选诗》(1998)。
  小时候 重读《圣经》 母亲为儿子请罪
  小时候
  小时候
  我不认识字,
  妈妈就是图书馆。
  我读着妈妈——
  有一天,
  这世界太平了:
  人会飞……
  小麦从雪地里出来……
  钱都没有用……
  金子用来做房屋的砖,
  钞票用来糊纸鹞,
  银币用来飘水纹……
  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少年,
  带着一只镀金的苹果,
  一只银发的蜡烛
  和一只从埃及国飞来的红鹤,
  旅行童话王国,
  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
  但是,妈妈说:
  “你现在必须工作。”
  重读《圣经》
  ——“牛棚”诗抄第n篇
  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人。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手头也有它一本。
  不幸“贯索犯文昌”:又一次沉沦,
  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常常是夜深人静,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园初年的一盏油灯。
  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派遣愁绪:一下子
  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
  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边天。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像马丽娅·玛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她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今天,耶稣不只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待,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1970
  母亲为儿子请罪
  ——为安慰孩子们而作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打破人为的界限
  在冰冻的窗玻璃上
  画出了一株沉吟的水仙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添一点天然的色调
  在万籁俱寂时分
  吹出了两声嫩绿色的口哨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改造这心灵的寒带
  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
  划亮了一根照见天堂的火柴
  对不起,他错了,他糊涂到
  在污泥和阴霾里幻想云彩和星星
  更不懂得你们正需要
  一个无光、无声、无色的混沌
  请饶恕我啊,是我有罪——
  把他诞生到人间就不应该
  我哪知道在这可悲的世界
  他的罪证就是他的存在
  1970
  马逢华诗选
  马逢华(1922… ),经济学家。
  诀别 春 猫 哭泣 无题
  诀别
  ——给死难者
  我们每天穿行过同一座大门,
  像出入于一个温暖的家庭;
  这里多少副生疏的面孔,
  分别时都显得那么可亲。
  但今天我只能忍泪凝视
  你们苍白如蜡的脸皮,
  涂染着紫黑的血迹;
  我无言,却感到美丽。
  一如平日,度过了最后的夜晚,
  你们还带着祝福的心看见
  一个新的早晨,再也不信
  死亡就要迫临,如一朵灰云。
  你们是羊,不是豺狼,
  在混乱的烟雾里你们献上
  无辜的身体;却使突然的浪费
  也滋生了丰富的意义。
  我看到一个永恒的质问,
  艰涩地出自你们青色的口唇;
  也为我们留下了沉重的课题:
  去叩问人类的明日。
  呵朋友,请忘记抚育者底叹息。
  和远方停着你底摇篮的土地;
  虽然你们满怀的纯洁
  与理想,为人亵渎而毁灭,
  但谁也不能闭着眼,不看
  从你们血泊中燃起的火焰;
  我们将从此认识更多的事物,
  胜过多少部无用的书。
  你们底兄弟已许下沉重的心愿:
  “我们也要一死。”既然
  你们替众人死去,谁活着
  就再也不该囿于自己底哀乐。
  何况你们并没有死去,
  你们必将复活,永生;
  当自由幸福和正义
  像春草般怒茁于大地,
  举世都将浸浴于爱的光辉,
  再没有仇恨,再没有眼泪,
  那时到处将重见你们再生的
  面容,一如今日:美丽,坚定。
  春
  你底仪仗队成了议论底中心:
  来得太快,一点也没有声响,
  把守住所有的寒冷底洞穴;
  为了表示豪贵,每半天换一套衣裳。
  那些年青的树林子,那些草地
  都成了竞赛销路的报纸,
  每天早晨,争着用最动人的花叶
  刊载你底消息在第一行标题。
  你底到临,每次都带来欢欣,
  人们一如往年,耐心的揣测着你底颜色底名称
  还想要捕捉住发自泥土和蓝天的声音,
  就像是从火星刚来到的旅人。
  然而一如那些无辜的真理,
  你也被不同的人渲染出不同的意义:
  有的迷惑,有的激动;有的人却变得
  像个犬儒,把白眼投向你一切的意义。
  你也要蜕变,像一个可悲的儿童
  挣扎着,被社会揉造为成人;
  终于也翕动焦渴的口唇,承认
  必须要先毁弃自己,才能把自己完成。
  猫
  (我们底大园子空有草色凄迷,你底莅临
  象是碧波千顷中驶来一只小帆船,
  完成画幅的美丽,也为我们载来了欢喜。)
  有什么东西的飘坠像这样轻、软,
  落地缓缓?你底步履是暮春的
  花朵,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候却又像淘气的小姑娘,
  你发愣,皱眉,为了一只蝴蝶底逃脱;
  忽然又追绕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
  阳光下你底身体像水的倾注,舒展
  得那么没有保留。你困慵的姿态
  也这般好看;还眯着眼,学老太婆参禅。
  女性的一切美德你都拥有,
  有时也像一个谜,在无邪的游戏里
  毫无预告,突然抓破我底手。
  有人说你是伪善,我想你是出于
  疑心或顽皮,但若这样够多么好:
  没有疑心,顽皮也顽皮得合理。
  哭泣
  每天深夜,窗外有一个
  孩童在那里哭泣。呜呜地,
  把些浓浓地悲哀的汁液
  灌进每个人底梦里。
  这个幼小者底哭声,使我
  感到新鲜,感到稀奇。
  这里的人们很少哭泣。也许是
  因为痛苦太多,反而忘记。
  也许是眼泪已经干涸,力竭声嘶。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欢笑,
  也没有哭泣。正像平静的水面
  把一涡激流隐蔽。可是我知道
  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痛苦,
  我们不容人心这样锈闭。但愿
  这个哭泣,能像一把钥匙,
  把人们的灵魂一一开启。
  无题
  从年龄的手里接到了试题
  我们才发觉自己底渺小无依
  像初上学的孩子,显得惶惑、笨拙。
  过多的聪明和自信,总像
  临时遗忘的答案,走出了
  教室以后,才又霍然忆起。
  然而没有回避。我们景仰
  那些探测星球的科学家,
  而把自己年青的生命倾注在
  时间的河水里。流出去,流出去,
  要为自己写下的谜语,去寻觅
  那最最珍奇的谜底。
  于是我们在长期的痛苦里扩展,
  奉献我们底所有,体认,再扩展。渐渐
  失去自己,而开始懂得更多。恰像
  生命转入了风平浪静的溪岸,
  从一片明净里,我们明白什么是
  最真的真实,最美的美丽。
  选自《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芒克诗选
  芒克(1950… ),原名姜世伟,出版的诗集有《阳光中的向日葵》(1988)、《芒克诗选》(1989)。
  黄昏 雪地上的夜 如今的日子 阳光中的向日葵 一个死去的白天 灯 一夜之后 把眼睛闭上 死后也还会衰老 城市 这是在蓝色的雪地上 老房子 晚年
  黄昏
  这时已听不到
  太阳有力的爪子
  在地上行走
  这时是昏暗的
  这时正是黄昏
  这时的黄昏就象是一张
  已被剥下来的
  已被风?